◎杨辉隆

1、夔门石刻

 

古人选择了留言方式

然后，顺江而下或逆江而上

一走便是数百年。石刻

任江水沉淀淘洗

不知古人和石刻 谁更辉煌？

 

江水远道而来

与石刻耳鬓厮磨之后

带走滔滔书卷气息。而今

令观瞻者 肃然起敬

岂止是石刻本身

 

其实，更多的时候

人心如果深入江心

坐观滚滚长江东去

随波逐流就在手掌之外

以哲人的坐姿

心静如水

 

满目苔痕 谁不能

讲述一个叫沧桑的故事

石刻上的古人

是浮是沉 文字

都是一种高度

 

 

2、夔 门

 

像古香古色的书架

放在最上一层的书

不会随便翻动的大部头

永远内涵丰富

有时偶尔会吹些凉风

那是伟岸给你的

敬意

 

 

3、夔门月

 

爬山来了，那团夜色

那团冷冷的火

放在夔门 我生怕

风一吹就要熄灭

 

衔着远山近水

旷野渐渐明亮了面容

我看到了沧桑如何从早晨

爬上世纪的大床

 

默诵一首唐诗

突然加倍珍惜起

自己的眼睛

 

 

4、夔门纤道

 

一曲未绝的竹枝词韵

在岁月的唇边 唱响

以无法梗阻的

穿透力 突破

峡江的风雨

 

劳动写成历史

夔门纤道

为历代纤夫的脚印

镀上一层苍凉古意

峡风未老 诗意犹新

想的是 如何

从历史的重负中

流淌出一些新词

安慰野死的孤魂

 

 

5、怀念渔舟

 

没有了渔舟和渔歌

没有了白发翁与斗笠

伶瘦单薄的浮萍

长江上最古老的风景

被日渐污染的水冲走

 

江的趋势向东

很多年以后 舟与鱼的距离

可能更远，人类看到的鱼

已变成会哭会笑的机器

省略了语言 省略了情感

鱼，一种生存的方式

成为传说

 

盼望渔舟

盼望一位热心的红娘

出没风浪里

为鱼类载来知音

 

 

6、依斗门

 

1

时光一点一点地剥着

裸露骨头

就像那个离乱的朝代

江水渐渐靠近

无雨的天空有深远的面容

攀援和跨越的意义

它不过就是一堵石门

问题是我们无法超越时间设置

那些粉尘依然有烧灼的肉味

 

2

每次读

“夔州孤城落日斜，

每依北斗望京华”

我的心就更贴进杜甫

每次观瞻依斗门

我的思绪就回到了

那个离乱的时代

 

子美啊，你的悲剧

在于你是大唐的弃子

却还为他涂脂抹粉

你流放到了蜀地

还面朝北方

叩拜那个腐朽的王朝

 

子美啊，你可知道

历史已碾碎你的足迹

春日的暖阳已照进你写诗的寒舍

孤灯该亮了

破衣该换了

再也用不着苦苦恋着

那个无情无义的君王

 

 

7、白帝城

 

公孙述和刘备

万万没有想到

在这里苦心经营的城池

如今是另一番景象

 

刀剑的声音远去了

铁蹄的声音远去了

剩下的 是骚人墨客的吟哦声

和少男少女的欢笑声

 

读一首唐诗

想复制李白当年的意境

猿声 轻舟

早已不见踪影

 

 

8、瞿塘听潮

 

静听瞿塘夜潮

有歌声飘过来

有猿声飘过来

有哭声飘过来

一种慕名的感觉

如或苦或甜的纤夫谣

沿着我的每一根毛孔

竞相传递

 

屈原赋 太白诗 昭君泪

千古风流

都已融入凝重沉闷的潮声

化着或刚或柔的旋律

面对这神秘的归宿

我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百年后

瞿塘 也许有一万种

美丽的潮声

属于勇敢的弄潮人

听潮，只是清闲者的享受

 

 

9、夜游白帝城

 

一轴古老的残卷

躺在历史的创面上

让世人阅检

我终不忍卒读

怕这散发血腥的史书

连同公孙述的美梦

破碎在沾着唾液的手指之间

然后随无绪的风

在云里雾里漂散

 

聆听城下的涛声

如刘玄德兵败后的怒吼

伴着托孤的颤音

在永安宫里

回荡

 

 

10、旱夔门

 

你这夔门的兄弟

有了亿万年发育生长

也开始扬名四海了

 

其实，你不缺水

叫你旱夔门

只因与江水有一步之遥

不论“水”与“旱”

只要“夔”和“门“组合

就成了雄性与伟岸的象征

 

农家老屋，田园阡陌

那些固定的物象

都一一复活成有生命的词汇——

世外桃源、人间仙境

那一扇门不论开与关

都是不能抵御的诱惑

 

 

11、永安宫遗址

 

那时

汉昭烈刘备撒手人寰

最丢不开的蜀汉江山

他托孤 实际上是用带毒的泪水

刺探一个忠良拳拳之心

暗箭在屏风后

用心在刀斧上

孔明可是神机妙算

才巧妙地躲过杀身之祸

 

今天

游永安宫的智者

可不要停留在历史的表面上

那托孤的后面

深藏着一本厚厚的经书

一部分禅释阴谋

一部分禅释诡计

不管今人还是后人

都值得一读

 

 

12、彭咏梧陵园怀想

 

惊雷响过

那些从冬天走来的病树

早已长出了春天的嫩芽

蓝天丽日下

我看见孩子们的眼里

正洒着秋雨般的哀思

 

啊，“咏竹亭”里

可是你们灵魂的栖居地？

我看见有一对恩爱夫妻

在这里卿卿我我

阳光照进了墓穴

红领巾举起如春笋般的手臂

谁的脸上绽开一朵幸福花？

古木苍翠 为你挡住了风雨

安息吧！彭政委①

你为之奋斗的事业如宏钟大鼓

共和国

铿锵走进五十华诞

注：①彭政委，指彭咏梧

 

 

13、莲池流芳

 

莲花本是入污泥而不染的象征

至于“流芳”当是另一种寓意

水上的荷 水下的藕

谁更干净？

 

茂叔先生

你也够风光了

在夔州留下一行足迹

莲花峰上就为你建了一个亭

曰“太极亭”——

如果你在奉节再多住些时日

岂不要为你建一个庙

叫“周庙”——

 

管他濂溪① 梅溪② 潜溪③

只要对夔州有功

就该供奉

让他们在莲花峰的“三贤祠”里④

谈古论今

注：①北宋大理学家周敦颐，号濂溪，字茂叔。②曾任夔州知府的王十朋，号梅溪。③明初文学家宋濂，号潜溪。④三贤祠、王十朋、宋濂所建，始建于明庆年间。

 

 

14、想起纤夫

 

不知旧时的船工

是怎样躲过刺骨的寒风的

悬崖边，深深浅浅的纤痕

与鞭痕一样

躺在船工的背上

是谁，还在抚摸渗血的伤口？

 

一部大江的历史

尽是血泪

好在这是春天

我们已忘记了疼痛

好在梦不会死

孩子们已放飞了风筝

他们从历史的伤口里，读懂了

什么叫幸福

 

 

15、腹 地

 

1 

回老家的路上

路很徒峭 母亲站立村口

了望的目光削平了坎坷

来来往往

我如履平地

 

2 

老家很近

老家也很远

近处是母亲的乳头

远处是我带血的脐带

腹地因此而神圣

 

3 

我在腹地生存的时间太久

生存是一种艰辛

儿奔生 娘奔死

那年 我看母亲是少妇

现在 我看母亲是老媪

 

4 

斑驳的老床是腹地最好的见证

腹地通往外面的路

写满了母亲的艰辛

我是这条路上来回奔跑的孩子

一生都忘不了老床有多长 路有多长

 

5 

外婆死了

母亲老了

我也快老了

可我的儿子还年少

我的孙子呢 在遥远的腹地歌唱

 

6 

岁月总是不停地流逝

季风总是不停地吹拂

对腹地的虔诚就是对母亲的深爱

离开腹地 思念瘦成了竹

回望腹地 那里有少妇正在临盆

 

7 

啊，腹地是故土

腹地是长肥了的河流

现在的故土

一半在水中

一半在岸上

 

8 

城搬了

家也搬了

新城的每一条大街

浸饱了民工的汗水

滋润了碧绿的江水

腹地在涅槃中永生

 

9 

鳞次栉比的高楼

挡不住季风

装饰一新的新居

抹不去对往事的怀念

老屋老街老母亲是不老的情愫

 

10 

我把对腹地的忠诚酿成酒

我把对母亲的热爱写成诗

面对腹地

山里长大的孩子

懂得了什么叫崇拜

 

 

16、移民新村

 

向后靠

就是让后坡上那片乱石地

穿上新衣

 

我的三姑六姨八老表

我的亲兄亲弟连襟哥

我的同窗同学难兄弟

都住进了新楼

哪一处不是兴奋的亮点？

水位要上涨了

从老屋搬上了山

其实，就是把希望搬上了山

 

抬头看一看

移民新村

一切都是新的

唯有乡亲们的面孔依旧

向后靠

就靠近了致富之门

靠近了好日子

 

 

17、外迁的兄弟

 

我的一母所生的兄弟啊

外迁的通行证已签发

新的家园你一定不认识

相信陌生的世界里

会有无数双熟悉的眼睛

你去后，别忘了

告诉那里的乡亲

你是三峡的男人

 

那年

我们共同修建的瓦屋

不久就会成为水下幻影

屋周的果园将是水族的乐园

相信你不管走了多久

梦不会离开曾经的家园

 

喝长江水长大的兄弟啊

听惯了船工的号子

唱熟了三峡的情歌

如背囊的恋乡情结难以放下

为了几代中国人的梦

你放弃了现成的巢

另择新枝

多年后，你便是地道的

北方汉子，江浙男人

 

外迁的兄弟啊

家中有我，父母有我

放心地去吧

想家了

就回来看看

 

 

18、出 峡

 

1、

一只鹰一个人

一条飞船一江水

 

鹰在蓝天上飞翔

船在江水上荡漾

心啊，和浪花一起怒放

 

春天来了

种下的那粒种子

该发芽了吧？

 

2

神女之所以站成顽石

那是爱的力量

南方的神女哟

我不是大禹

你的召唤

如吸铁般站立

 

3

走出夔门

天地就宽了

路也宽了

其实，路不要太宽

能让两个人

拥着通过就够了

 

4

天苍苍水茫茫

透过峡中的雾

我看见了峡外的你

如洁白的玉

等待我的到来

 

5

李白的轻舟不见了

香溪的水也不香了

猿被它的子孙们吃光了

剩下的是光秃秃的岩石

一尊比一尊丑陋

哭泣的

不仅仅是离人

 

6

神秘的三峡已无神秘

所有的神秘

都漂向了大海

像船头那对青年男女

拥着亲嘴一样

一览无遗

 

 

19、白帝城风雨廊桥

 

“路”和“桥”这两个字

是人类幸福和希望的缩写

在路的尽头翘盼的是桥的身影

 

逢山开路 遇水搭桥

是精神也是勇气

是开拓也是进取

把“风雨”和“廊桥”巧妙组合

是文化与建筑的绝配

 

公孙跃马 皇叔托孤

腥风血雨从清晨敲打至深夜

红墙绿瓦早已改变颜色

是谁还在唤醒游人的记忆

在孤岛与陆地之间

架起一座抵御风雨的桥

让人们欢天喜地走过

 

白帝城风雨廊桥

我不知道你承载的重量

但我知道你是水位上涨后

在三峡留下的一篇长赋

 

 

20、李白出峡

 

你边出峡边吟哦“朝辞白帝……”

那一叶破浪的轻舟

载不动你对长安的思念

 

轻舟远去归心似箭

你一甩长袖用枯瘦如柴的手指

捋一捋花白凌乱的长发

溜到嘴边的“万——重——山”

变成了长长的叹息

 

到江陵时天色已晚

身无分文的你

今晚不知到哪去讨碗薄酒

 

你出峡了

不经意地回头一望

为白帝城留下了千古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