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 旋 在 清 晨》
李 仲 元
亲历那场战争已经三十多年了，但战中情景常像电影一样浮现在我的眼前，尤其是凯旋归国时的那一幕。
那是1979年3月16日。
清晨，浓雾笼罩着北越的山岳丛林。我们这支劲旅攻复和、插高平、袭广渊、克重庆，转战26个日日夜夜，正行进在归国的途中。
从头一天下午到此时，我们已连续行军14个小时了。几次涉水过河，我们的鞋裤都湿透了，夜露和浓雾也湿润了我们的军帽和上衣。我们疲乏极了，牙齿也直打哆嗦。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充满着一股热的激流，每个人的眼里都闪耀着一种兴奋的光芒，没人瞌睡、没人摔跤、没人掉队。
大家都很激动，但谁也没有说话，队伍很静。夜雾中，偶尔能听到枪械的碰撞声，以及山间传来的令人惊悚的猿啼与鸟叫。
大概是天快亮了，我们已能看清脚下的路。走着，走着，忽听得队伍前面传来嘈杂的声音。我抬头一看，隐隐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座小楼，上面飘扬着一面旗帜。我马上意识到这就是我们的边防哨卡，并立即把这一发现和判断告诉身边的战友们。顿时，寂静的队伍沸腾起来，有的同志高兴得跳起来、蹦起来，有的相互拥抱、相互捶打，一双双眼睛噙满了激动的泪花。是的，这是我们的哨卡！啊，祖国，我们的祖国！
当我跨过哨卡的时候，我再也止不住涌出了热泪。我复杂的情感真是难以言表，但最强烈的感情是对牺牲战友的怀念。就像我和兄弟一起去同欺侮母亲的强盗战斗，我们惩罚了强盗，却失去了兄弟，而我回来见母亲。当时和我走一起的是连队卫生员小杨。我对他说：“杨文，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他不假思索地说：“你在想三班长”。
我时任连队文书兼军械员，与卫生员同属队部“五大员”。我们朝夕相处，他太了解我了。此时此刻，我想的的确是三班长。三班长韩清名是我的老乡，入伍后又曾在一个班，平时交往很多，几乎无话不谈。他豪放而直率，作战英勇果敢。我们连在解放战争时期是能攻能守、敢于刺刀见红的英雄连队，而他带的班则是有赫赫有名的“韩天秀班”。入越以后，我们连先后多次遂行作战任务，包括在枪林弹雨中掩护舟桥部队架设浮桥、攻克敌人阵地、守卫交通线、清剿残敌，反伏击，等等，三班总是承担着最艰巨的任务。韩清名作为班长，每次行动都是身先士卒，冲锋在前，退却在后。在3月3日的一次战斗中，他在向敌阵地发起冲锋的过程中，不幸中弹牺牲。在他牺牲的前一天，我曾与他以罐头和香烟互赠，并互道珍重。他当时爽朗的笑容至今仍令我难以忘怀。现在，我和战友们回来了，而他却不知魂归何处。当然，我想到的不仅仅是三班长，还有其他几位牺牲的战友和二十几位负伤的同志。他们用生命和鲜血，为我们连赢得集体一等功作出了突出贡献，为祖国和人民赢得了和平与安宁。
跨入国境后，部队进行大约三公里便停下来休息。附近的村民闻讯而来，有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老大爷，有天真活泼的孩子们，还有那些背着幼婴的年轻母亲们。他们为我们带来了柴草、蔬菜、腊鱼腊肉，孩子们把甘蔗、鲜花送到我们官兵手中。一位老大娘拉着我的手，含泪打量着我，帮我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她的嘴里颤抖着说些什么，我听不懂广西壮族方言，只是点头。我搀着她激动地说：“老妈妈，您放心，越南鬼子胆敢还来欺负你们，我们一定再去教训它！”
太阳出来了，浓雾渐渐消散。附近村庄升起缕缕炊烟，偶尔传来几声悦耳的鸡鸣狗叫。这种久违的安宁祥和的情景令我心旷神怡。我到一条小溪痛快地洗了个脸，来到一小山坡上躺下。仿佛依偎母亲的怀抱，我感到温暖极了，幸福极了。这时，在我们临时营地响起了那支令我倍感亲切的歌：
“边疆的泉水清又纯，
边疆的歌儿暖人心，暖人心；
清清泉水流不尽，
声声赞歌唱亲人；
唱亲人边防军，
军民鱼水情意深，情意深……”
仰望蓝天，沐浴朝阳，伴随歌声，我思绪万千。这思绪，有对祖国的执爱，有对亲人的思念，有对人生价值的反思，也有对未来生活的憧景。
几十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在淡忘，但还击作战归国时的那种情景与情感，却常常激荡在我心中，并影响着我的为人、处世。我确信，它还会影响我的终生。
转文者为原五十四军四八一团转业干部
这是一篇反映参战撤军回国日沿途所见所闻和个人思想感情的回忆散文。文章情感真挚，语言朴实，文笔流畅，意境清新，曾获得过全军“优秀文学奖”。作者李忠元，1976年入伍，战时为四八四团三连文书，战后任过团政治处组织股干事，以后调上级机关，继入军校学习，毕业后长期在军事院校工作，退休前任武汉海军工程大学某学院领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