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账

作者：华文菲

时代是一件花衣服，包裹着每一个人的心灵。小时候，我穿的都是姑姑和表姐打下来的旧衣服。家庭孩子多，我生在中间，总是听大人们说：好孩子是不争吃穿的。我愿意做好孩子，从不和哥哥弟弟争吃穿。直到上初中一年级的冬天，班上几个女同学都穿了刚时兴的涤确良花棉袄，我心动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琢磨着，如何让母亲也给我做件这样的花棉袄。

一天晚上，看父亲心情好，我壮着胆子给他说，我想要一件花棉袄，我们班谁谁谁都有了。父亲沉默一会儿说：“马上要过年了，家里用钱的地方很多，明年吧，明年春节一定给你买。”当时，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知道父母的不易，长十多岁也从没给父母提过要求，唯一的一次还被父亲婉言拒绝了，心中那个委屈！

情绪会让家庭的氛围变得生硬。第二天中午，父亲又妥协地对我说：村西头你鹿叔家欠咱二十块钱，你去跟他要吧！要过来，都归你。你想买啥就买啥。当时，我眼前一亮，感觉花棉袄有希望了。“你说话算数不算？”我有些不相信。“放心吧！说话算数。”父亲有些好笑地对我说。

为了花棉袄，星期天我带着冲动、恐惧与复杂的心情跑村西头鹿叔家，带着颤抖的声音语无伦次的说明了来意。当时，鹿叔好似把欠我家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想了半天才说：“哦！那现在没钱。”我说：“你啥时候有钱？家里急用钱。”他慢不经心地说：“过几天，我筹到钱给你父亲送去。你回家吧。”不用你送了，叔。过几天，我来拿。”看着鹿叔的态度，我感觉到这二十块钱没有想像的那么好要，故作深沉的耍了个成人间的套路。

希望也会伤人，温暖漂亮的花棉袄让我日夜思念，几乎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又熬到了星期天，中午，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又来到他家。鹿叔看见我一脸惊讶与愠怒：“你咋又来了？”我的心情依然胆怯，却故作平静地说：“你把钱给我就不来了。”“你跑的越勤越不给。”他表情复杂地说。我噘着嘴说：“你凭什么不给？你不给我就不走。”说着，泪也随之流了下来。年龄的差异会让人的情绪交锋变得虚空。他看了看我，半天口气缓和下来说：“你先回去！过两天，我一定给你父亲送去。”“过两天，还是我来拿吧！”从他不情愿的嗯声中，我仿佛听到自己成长的愠怒与执拗。

我们那个时代的小女孩，其实很羞怯的。但欲望，会使人变得勇敢。一天下午，我又去他家，一把大锁把双门紧扣在一起，只有他们家的狗和邻居家的狗都对我汪汪大叫，站在他家大门外，鼻子酸酸的，一肚子的委屈……回到家里，父亲看我不高兴说：要不过来就不要吧。“那你给我买花棉袄？”我充满敌意的回答。父亲不作声，我也不甘心。心想白天找不到人，我就早上去堵。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冬天，非常寒冷。那天早晨雾气很大，能见度只有几米远，村子里很少有人出来活动。一路上，看见猪出来拉屎或找食，还有拾粪老人的咳嗽声。我害怕的一路小跑，气喘吁吁的来到鹿叔大门外，推开虚掩着的大门，看见炊烟从门缝里飘出。我断定，屋里一定有人在做饭。定了定神儿，我又推开了屋门。闻到了玉米红薯粥的味道，煤火上的锅里，发出玉米红薯咕嘟咕嘟的煎熬声，烟雾缭绕。

婶婶看到我，脸色一下子拉了下来，不耐烦的说：“这闺女，谁家兴大早上要账啊？”“白天来，找不到你们。”我堵在心头的委屈化作冲动，理直气壮地说。“没钱，再等两天。”她愤愤的说。我也拿出虚假的强势，针锋相对的地说：你们说话不算话，“再等两天，再等两天”等几个两天了？欠俺钱都十几年了也不还？我来要几趟了，你们咋还不给？”看着她生气的表情，我心里多了份报复的快感。“咦！你这小妮子！”她气急败坏的叫鹿叔起床。

大约二十多分钟后，鹿叔从里屋出来，铁青着脸也不理我，洗脸，扫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此时我不说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就一动不动的站在屋中间，眼睛跟着他的身影转来转去，报复感过后，便是尴尬无助，浑身冰冷，无地自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遮羞取暖。这样的气氛让我窒息，像赶快离开却挪不动脚步，机械地立在那儿。鹿叔没事找事地忙着，大概是揣摩着这次不给难打发我离开，回到里间拿着钱出来，愤怒的说：“给钱走吧。”说完，把钱扔在我面前散落了一地，五元的，两元的，一元的。我弯下身，伸出冻僵了的小手一张一张的捡起数了数，刚好二十元，转身走了。后面，传出他两口子的对话声——这么多年的账了想着华哥都不要了，想不到他这么个小闺女真是难缠，要不过去就是不依。此时，无论他们是佩服我，还是讨厌我，我真的不在乎了，心情也和来时截然不同，把钱紧紧的攥在手里，脚下生风似地一溜烟地跑回了家。

父亲正在院子里做木工活，头也没抬的问我大早上干啥去了？我说要账了。他说给了吗？我不说话。他安慰我说:他家的账不好要，赖账大户，我要十几年了都没给。听到父亲这番话，我的心情由热变凉，由压抑变亢奋，慢慢地伸开手，手里攥得皱皱巴巴的钱慢慢的舒展开来，此时，父亲露出了一脸的惊讶……

华文菲，七零后，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总爱在文字里游玩散心。喜欢随笔、诗歌，旅游，养花，喝茶，听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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