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读经随笔)
九重归一
作者:龚飞
《道德经》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循环往复,终归其根,是为九重归一之妙境。
一者,天地初开之息,是黎明咬破黑暗时迸出的第一缕锋芒。老子说“道生一”,并非数字的孤绝,而是混沌浓汤里第一声搏动的心跳——婴儿攥紧的小拳头里裹着它,积雪下第一枚草芽顶破冻土的战栗里藏着它。这缕光凝在商周青铜器上,成了饕餮兽首泛着幽绿铜锈的瞳孔,冷硬轮廓里锁着上古神祇的威严;龟甲被火舌舔舐时迸开的裂纹间,银蛇般窜动的纹路带着卜辞的神秘游走如龙,最终化作我们呱呱坠地时那声清亮啼哭——原来每个生命的降临,都是宇宙摊开掌心、重新数数的开始。
二者,是女娲补天时遗落的阴阳石。敦煌壁画上的飞天衣袂,一半随西域的驼铃飘向大漠,一半伴着长安的月色沉入酒觞。北宋汝窑的天青釉,要经窑工与瓷土千万次对视,才能烧出那“雨过天青云破处”的绝代风华。正如张敞为妻画眉时,笔尖沾着的是长安的晨露与市井的炊烟——原来世间所有成全,都是两枚半圆在寻找彼此缺口时的颤抖。
三者,是仓颉造字时滴在龟甲上的三颗泪。第一颗化作“人”字,在甲骨上弓身而立;第二颗凝成“从”字,如两株水稻在风里相依;第三颗碎成“众”字,看啊,夕阳下有多少脊梁在黄土上投出森林般的剪影。王阳明龙场悟道那夜,想必听见了这三声脆响——原来“心外无物”,不过是万物在教我们如何成为更好的“众”中的一员。
四者,是紫禁城角楼飞檐上蹲守的四象。青龙在琉璃瓦下数着星斗,白虎在御道砖缝里藏着秋霜,朱雀焚毁了最后一页《永乐大典》,玄武驮着“正大光明”匾沉入历史的深海。而苏州园林的月亮门,总故意将太湖石遮去四分之一,让游人在“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惆怅里,忽然读懂了张岱在湖心亭看雪时,那刻意留白的四围苍茫。
五者,是《韩熙载夜宴图》里那盏始终半满的玛瑙杯。李后主隔着屏风窥视时,可曾看见杯中美酒正凝成五代十国的缩影?汴京的樊楼用“五分醉”酿出“桃李春风一杯酒”,而临安的楼外楼却用“五分醒”兑出“江湖夜雨十年灯”。直到张择端在《清明上河图》卷尾,让那个挑着空酒桶的汉子走进暮色——原来所有圆满,都是清醒者在给醉客留的体面。
六者,是《诗经》里“六辔如琴”的温柔。周穆王的八骏可以日行三万里,却终在昆仑瑶池留下六枚未践的约定。王羲之在兰亭写“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时,笔锋忽然转淡——那正是第六笔的转折处,让墨香有了呼吸的余地。而敦煌藏经洞的六万卷典籍,被王圆箓的钥匙开启时,六朝烟雨正从裂缝里倾泻而出,原来所有循环,都是时间在替我们保管来不及拆开的礼物。
七者,是北斗在漆黑夜幕上凿出的七处漏光。屈原问天时许是数错了星宿,才让《离骚》多出三百七十五个“兮”字。曹操在赤壁夜宴横槊赋诗,槊尖挑破的正是第七颗天罡星,于是“月明星稀”成了英雄最奢侈的孤独。而长安城的更鼓敲到第七声时,李白正踏过朱雀大街的酒渍,将“七分月光”酿成“三分剑气”——原来所有命运,都是星辰在替我们排练未完成的剧本。
八者,是郑和宝船龙骨上第八千八百八十八个榫卯。当船队经过古里时,阿拉伯商人看见的是瓷器上八瓣莲花,而锡兰山寺的僧侣,却从青花瓷纹里读出了《易经》的第八卦。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前夜,想必在圣玛丽亚号上数过中国罗盘——那枚磁针永远指向的,其实是泉州港某间茶肆里,正用八分水温冲泡的武夷岩茶。原来所有通达,都是远方在替我们保管故乡的方言。
九者,是敦煌第45窟菩萨唇边那粒将坠未坠的朱砂。当画工在第九层晕染时突然停笔,便让这抹红有了呼吸的余地。正如王羲之写“群贤毕至”时,故意让第九个“至”字微微右倾,使整幅《兰亭序》有了飞白。而曹雪芹在悼红轩删改《红楼梦》第九次时,将“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真”字抹成虚笔——原来所有圆满,都是智者在给天意留的席位。
此刻我数到九,忽然听见甲骨在龟腹上发出细微的脆响,如冰面初裂般轻轻绽开。那些三千年前被火灼出的裂纹,如蛛网般蔓延在龟甲纹理间,原来早将答案刻进每个中国人的基因:所谓归一,不是回到起点,而是让九天智慧在血脉里酿成陈香。就像景德镇的老窑工,总在瓷器将成时故意留道“窑变”——那正是九重归一后,时间赠给人类的,最后一分恰到好处的,留白。
龚飞,男,四川泸州人,大学本科学历,笔名公明、于荷。高级政工师、记者。1963年2月生于四川泸县金龙乡(今泸州市龙马潭区金龙镇)。中国散文学会、四川省散文学会、泸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泸州市散文学会常务理事。四川省首届“书香之家”推荐活动入选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