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血红启示录:
论王瑞东诗歌中的生命献祭与暴力涂写
湖北/张吉顺
王瑞东这三首诗(《血红人》《望海》《大粪》)构成了一组关于“存在改造”的残酷三部曲。它们以近乎自毁的极端姿态,探讨了诗人如何通过暴力涂写、石化与“污秽施肥”来重塑自我与世界的诗学实践,展现出一种令人惊悸的先锋性。
一、《血红人》:生命元质的献祭与绝对同一的幻觉
此诗是一场骇人的语言行为艺术。“割下血管”是原点,意味着诗人以最彻底的肉身牺牲,提取出生命的元质——血液。随后的行动“涂上血”是对所有身份符号的暴力覆盖:
黑白眼睛:认知与视觉的窗口,被染上主观的血色。
黄色皮肤:种族与肉身的标签,被自身的生命液体覆盖。
声音、诗、生活:从表达到创作再到日常存在,全部被血液这一元质统一。
“哈,我被我自已 / 涂成了一位血人”的宣告,充满狂欢与悲怆。它看似达成了诗人与生命本质的绝对同一(“血人”),实则揭示了一个残酷的悖论:为了抵达纯粹的生命状态(血),必须毁灭生命的管道(血管);为了成为“血人”,必须先杀死那个肤色、视觉、声音分明的“旧我”。这是一种以自戕换取存在的诗学,是生命对自身的极限涂写。
二、《望海》与《喊海的人》:等待的石化与交流的彻底溃败
这两首诗是同一母题的残酷变奏,描绘了“期盼—石化—溃败”的三部曲。
1. 《望海》:期盼的终极形态
诗人将“望”这一动作的延续性推至极限——“望成一块礁石”。这是等待最悲壮的物化:一个主动的生命,为了一个被动的姿态(等待),放弃了所有生命的柔软与移动,主动选择成为海岸上永恒的痛苦坐标。“阳光砍我”“月光抽打”的幻觉,是石化过程中外界时间(日与夜)施加的、永无止境的酷刑。爱人的“等成一块礁石”则是镜像般的回声,勾勒出一幅双重石化、彼此隔绝的绝望图景——两块礁石隔海相望,永恒地构成“等待”本身,却永远无法完成“相遇”。
2. 《喊海的人》:交流的终极溃败
如果“望”是沉默的期待,“喊”则是积极的沟通尝试。然而结果更为恐怖:海没有被感动,反而被“喊”成了“又聋 / 又瞎 / 又哑 / 的丑陋 / 礁石”。这是交流的彻底溃败与反噬:主体试图沟通的客体(海),在主体暴力的情感投射下,不仅没有回应,反而失去了所有接收与反馈的器官(聋、瞎、哑),并凝固为丑陋的、拒绝的姿态(礁石)。“喊”这一行为,成了对客体实施的一种诗学谋杀,最终让主体面对一个更死寂、更拒绝的世界。
三、《大粪》:终极的祛魅与反向施肥
这是最具冒犯性也最彻底的一首。“大粪”是生命消化后的终极废料,是神圣性的绝对反面。诗人却要“把这堆大粪 / 磨碎 / 给飞翔 / 上色 / 金灿灿”。
这一行动包含了三重解构与重构:
1. 祛魅:将最崇高、最超越的意象“飞翔”,与最污秽的“大粪”强行关联。
2. 转化:通过“磨碎”这一物理暴力,试图改变物质的本质状态,使其可被利用。
3. 赋魅:用这污秽的粉末,为“飞翔”“上色”,且目标是“金灿灿”——一种虚假的、由粪便涂抹而成的神圣光辉。
这是一个极端讽刺的诗学寓言:当代的精神生产(“飞翔”),其光鲜亮丽的外表(“金灿灿”),其内在驱力与养分,是否正是来自被我们摒弃的、最粗鄙的现实经验与生存废料(“大粪”)?诗人以惊世骇俗的方式,提出了关于创作源泉与文明根基的终极质问。
总体评价:作为极限实验的诗学
这组诗是王瑞东诗歌中最为暴烈、决绝的篇章。它们共同描绘了一条从自我献祭(《血红人》),到外部求索的绝望僵化(《望海》《喊海的人》),再到直面最污秽本源并尝试反向创造(《大粪》)的完整精神路径。其价值在于:
诗学的冒犯:它们主动闯入美学与伦理的禁区,以“血”、“礁石”、“大粪”等意象,挑战诗意表达的边界。
存在的勘探:它们以极端的隐喻,勘探了人在追求纯粹、等待爱情、尝试交流、渴望创造时所可能遭遇的终极境况——成为祭品、成为顽石、制造废墟、咀嚼污秽。
形式的暴烈统一:短促、坚决、不带修饰的句子,与诗中粗暴的行动(割、涂、砍、抽、喊、磨)高度同构,形成了一种语言上的“行为艺术”。
这组诗不是让人愉悦的,而是让人不适与惊骇的。它们以近乎自毁的方式,完成了对某种存在真相的残酷揭示,其艺术力量正在于这种毫不妥协的极端性与实验性,堪称具有强烈精神冲击力的上乘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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