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桥赋:
1974与2025的什川叠影(散文)
作者/苏志文(甘肃白银)
乙巳年的寒气已悄然爬上窗棂,丙午马年的蹄声仿佛隐隐可闻。远在海南的周祖恒,仍不时发来碧海蓝天的照片与问候;颜伟臻老师此刻大概已回到河南新乡,守着老屋的火炉了罢。人各一方,岁月如这黄河水,不舍昼夜。在这岁暮的岑寂里,记忆却像被逆流而上的鱼,总要跃出水面,将那个已然泛黄的秋日衔回眼前——那是2025年10月7日,一次始于白银、转于水川、终于“中国农民第一桥”的短暂旅行。写下这些,不为别的,只为在时光的河床上,钉下几枚闪亮的坐标。
序:来自隧洞彼端的邀约
阳光温暖,我站在大川渡村西口那个被叫作“曾家街”的沟边小站。这里望不见红湾隧洞——那不过是水川镇西边一个普通的洞口。但我根据电话判断,区政协退休干部颜伟臻主任那辆银灰色的车,正载着我原皋兰四中的学生周祖恒,从四十里外的白银城驶来,此刻该已穿过那短短的隧洞,正沿着“野狐岭”那面陡长的坡,一路向下,朝黄河边、朝我们驶来。
想曹操,曹操到。说车来,车来了!静默地滑下坡道,停在面前。周祖恒推门下车,一声“老师”,将几十年的光阴瞬间熨平。后备箱开启,老伴将备好的两袋心意——自家苹果的憨实、黄豆的圆润、月饼的油香——小心安置进去,像完成一个古老的仪式。上车,坐定。颜主任简短的问候带着河南口音特有的稳重。未及寒暄,车子便掉头,沿着来路,再次向那面漫长的“野狐岭”坡爬去。我们向西拐进,去往水川镇最西端的大峡水电站,再从那里蜿蜒而上,汇入那条崭新的“什(川)青(城)”公路。
一、溯洄:速度碾压过的1974
车子爬上蜿蜒的油路在山间盘绕,不久便接上了平坦宽阔的“什青”新路。视野陡然开阔,群山如海,公路似一条青黑的飘带,系在山的腰际。
“高岭沟大桥,七百三十八米。”周祖恒的声音响起,精准如刻度。我望向窗外,桥下深峡如巨吻,几株倔强的野榆是唇边未拭的茶渍。七百三十八米……这数字忽然有了形状,那是1974年,我从水川公社走到班车点,再挤进那辆颠簸如舟的旧车里,心里反复折叠又展开的、全部渴望与不安的长度。
桥与隧的赋格,自此以不容置辩的现代节拍,轰然奏响:
高岭沟隧道(八百六十米)是第一个深沉的低音,黑暗短暂而绝对,像对蛮荒过往的默哀;旋即被高岭沟大桥(七百三十八米)的豁然与壮阔接替,如一声嘹亮的凯旋。上湾隧道(四百五十米)急促,上湾沟大桥(三百零七米)短促。接着,沙湾隧道(两千一百一十五米)那史诗般的漫长黑暗降临了。黑暗如此纯粹、均质,滤尽一切坐标,仿佛驶进了时间光滑的腔体。
光,轰然涌回。小湾沟大桥(一百八十六米)、青石沟大桥(一百八十七米)、小落湾大桥(一百八十七米)……它们像一串精致的对仗,数字工整,风骨各异,在窗外飞掠而过。红湾沟大桥(二百零六米)处,黄河第一次闯入眼帘。它静如沉睡的巨蟒,一脉苍灰,懒懒蜿蜒,全无记忆中羊皮筏子时代那浊浪拍岸的野性。缘了大峡库区的抬升,三十一里的惊涛骇浪,竟化作玻璃明镜,把南岸苍峰云海尽收眼底。青岩隧道(一百六十二米)与青岩沟大桥(一百五十七米)接踵而至,短促如两声被风扯碎的叹息。最后的石门沟大桥(一百零六米)一掠而过,它的长度,精准地叩开了记忆里某段路——皋兰县文化馆那间朝北的画室,到我们的宿舍。长,似乎正是这个数。刹那间,松节油的苦、陈年宣纸的霉、水粉的甜腻,混杂着刘云山馆长皋兰腔的洪亮讲解,王云义老师专注的目光,还有魏周平蹲在墙角勾勒老梨树的身影……所有气息与面孔,冲破时间的闸门,汹涌扑来。
抬腕:十点零三分,我们从“曾家街”启程。十点三十三分,车已停在什川泥湾村。半个世纪的漫漫长路,被这一串冰冷的数字(高岭沟隧道860米,大桥738米;上湾隧道450米,大桥307米;沙湾隧道2115米;小湾沟大桥186米;青石沟大桥187米;小落湾大桥187米;红湾沟大桥206米;青岩隧道162米,大桥157米;石门沟大桥106米)轻易碾平,反刍成一段短得令人失语的旅程。我的1974,被这速度暴力地拖出记忆深井,赤裸地摊在2025年刺眼的秋阳下,纤毫毕现,又恍如隔世。
二、显影:木纹诗刻与钢铁魂
泥湾黄河大桥的工地,是“现在”最喧腾的注脚。塔吊巨臂在灰白天幕书写狂草,泥泞中,“红黄”身影如蚁坚韧。老伴凝望良久。路旁,新栽的国槐细弱去冠,工人填土浇水,虔诚如仪。这场景,与1974年公社栽种防风林的记忆重叠——同样的汗水,不同的期许。那时栽沙枣红柳,为绿化;如今栽国槐,为风景。从“防护”到“审美”,其间鸿沟,静默如雷。
然后,它出现了。
“中国农民第一桥”。静卧前方,如一头被时代潮水冲上岸的钢铁巨兽遗骸,锈迹是它的荣耀年轮。我们泊车,踏上桥面。脚下木板发出“空——空——”闷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鼓面,回声直抵1974年那个阳光炽白的秋日午后。
北侧上桥数步,我与一首诗劈面相逢。
红黄蓝三原色遒劲的隶书,被半世纪足迹打磨得边缘温润,深深沁入木纹,如血脉长入骨骼:
吟什川
一席地兮一带川,
树木花光四季妍。
桃杏雨,杨柳烟,朝暮人争峡口船。
驼石古,水车圆,石门晓月几千年。
楼台真如画,魁阁耸山巅。
景中景,天外天,
谁言此地无神仙?
桃源犹不远,仿佛在眼前。
指尖轻拂“桃杏雨”、“杨柳烟”。1974年,桥面空空,没有诗,也没有这般湿意。只有干燥带土腥的风,刮得脸生疼。我们七八个被公社、工厂、铁路局选拔派驻皋兰县文化馆学画的青年,欢呼着跑过,木板雷动。许是在家乡了,魏周平冲在最前,秋装敞怀,回头笑出一口晃眼的白牙。过了桥,是无边梨园,采剩的果子小如雀卵,悬在褐枝间。我们无暇“感受气韵”,只贪婪地画老树皴皮、黄河远影、彼此眼中未钝的光。
此刻,诗句在此。像一个沉睡五十年才醒的梦呓,为我黑白默片般的记忆配上了字幕与画外音。原来,当年脚踏的木板下,诗根早深扎;眼中的“荒蛮”,早已被吟作“驼石古,水车圆”的画卷。我只是迟了半个世纪,才仓促读到这辉煌的注脚。
桥身在河风中极轻微地摇曳,是它活着的呼吸。上游,新桥钢铁骨架刺破云霭,是未来昂起的头颅;下游,黄河水汤汤东去,是过去流逝的挽歌。而脚下这座桥,悬停在时间中流,成为永恒的“当下”,一个动人的连接符。它建于1969-1971年,由什川三村农民集资二十四万元,肩扛手拉十四根两吨钢索飞越黄河,成就了这长四百三十五米、宽七米、载重八点五吨的奇迹。它是集体主义时代“人定胜天”的钢铁物证;2002年退役为步行桥,完成了从“工具”到“文物”、“动脉”到“记忆”的升华。这升华里,有钢铁的冷韧,更有土地的滚烫。
河风撩动老伴的白发与衣角。她没有我的1974,但有与我共度的数十年风雨。此刻,我们并肩立于同一块磨光的木板上,共读同一行被岁月浸润的诗。两个时空,因一座桥、一首诗,获得短暂而珍贵的叠合。
胸中激荡,如桥下水遇礁。那旧诗韵脚,字字如秤砣,坠着过往的重量。我必须用同样的韵字,称量今朝:
和《吟什川》
隧穿岭兮桥跨川,
旧迹新程共此妍。
钢龙骋,铁马烟,朝暮梭飞云水间。
险峤逝,通途连,山河弹指换容颜。
危崖化坦道,人力补天篇。
境中境,巅外巅,
谁云神工属昔年?
长歌酬盛世,瑰景在眸前。
吟罢,四野唯余风声水声。山河非旧,但那不服输、要通达、想更好的心气,却一脉相承。旧桥是匍匐的脊梁,在天堑上叩出生存的缝隙;新隧新桥是挺立的脊梁,以磅礴之力重组山河。工具在变,蓝图在变,但那描摹、开创、连接的渴望,是黄河水底不磨的河床。
颜主任一声轻咳,将我们唤回。他面有倦色,河风侵骨。我们交换一个眼神,梨园之约,便化作一个温暖的“下次”。
三、凝望:山河碑刻与钢铁史诗
归程,风景倒带。隧桥序列反向掠过,而我眼中影像开始重叠:2025年的平滑沥青路上,叠印着1974年的搓板土路;窗外青山绿树间,闪过那辆老旧班车的模糊侧影。速度成了最奇的显影液,让消逝的时光在“现在”的幕布上,显露出黑白的底片。
十一点五十六分,车精准停回“曾家街”站牌下。午阳给站牌镀上闪闪金边。我和老伴再次殷切邀请:“颜主任,祖恒,真到家了,吃碗长面再走!”
颜主任摇窗,笑容恳切而坚定:“苏老师、嫂子,心领了!面下回专程来吃。白银还有朋友等。”周祖恒敏捷下车,从后备箱提出纸袋塞我手里:“老师,自己养的蜂,槐花新蜜,您和师娘润润。”
推辞不及。提蜜与老伴缓步归家。蜜很沉,坠臂。这沉,不止是物质重量。它像一枚时光与情感共凝的琥珀,澄澈晶莹,将这次未竟之旅、这场半世纪对话、这份沉淀数十年的敬意,完好封存。
行至坡头,不禁驻足回首。向西望去,魏家大山如斧劈刀削的屏风矗立天际。那些嵯峨石峰的腹地与褶皱间,我们方才疾驰而过的道路,正蜿蜒穿行——那里曾是旧时代匪患出没的凶险之地,乡野传说中令人屏息的“十字沟”。如今,隧桥如银针缝合了山的裂痕,将险隘化作通途。
我心中默算:方才穿越的,是五座隧洞(高岭沟隧道860米、上湾隧道450米、沙湾隧道2115米、青岩隧道162米,还有那未计在内最初的红湾隧洞),合计3587米;是八座大桥(高岭沟大桥738米、上湾沟大桥307米、小湾沟大桥186米、青石沟大桥187米、小落湾大桥187米、红湾沟大桥206米、青岩沟大桥157米、石门沟大桥106米),合计2074米。隧与桥相加,便是5661米——这仅仅是“什青”公路上的一小段。在神州大地的版图上,这样的钢铁与混凝土的“合奏”何止万千?它们所构成的,是一部用山脊作骨、江河为脉、跨越天堑的现代《山海经》。每一米隧道,都是向顽固岩层的诘问与征服;每一米桥跨,都是对深峡激流的凌空飞渡。这背后,是难以计数的资金投入,是攻克复杂地质的智慧,是“基建狂魔”以人力补天工的磅礴叙事。它不只是一条路,更是国家意志在山川间镌刻的宣言:将阻隔化为通途,让边缘接入中枢,使天险归于坦荡。这穿山越岭的钢铁脉络,如同一个伟大文明强劲而坚韧的中枢神经,将曾经破碎的地理与疏离的时空,紧密而高效地联结成有机的生命体。
我们以三十分钟穿越的隧桥序列,像一串沉默的铭文,刻入群山永恒的肌体。它们不仅是地理的坐标,更是时间的碑刻,是“沧桑”这部大书中,最坚硬而闪亮的标点符号。
尾章:琥珀光阴
归家坐定,拧开蜜瓶,一勺琥珀色的稠光溶于温水,甘醇直沁心脾。那未曾入口的长面香,仿佛已在这大地的馈赠中得到补偿。
我的1974,那个背画夹、在尘土中睁大双眼的青年,并未在2025年的速度中消散。他反被这“现在”之光更清晰地显影,最终定格于老桥木纹的诗行间,融化于新蜜琥珀色的醇甜里,浇筑于穿山隧桥的筋骨中。光阴如黄河,奔流带走了太多泥沙浮沫。但总有些最珍贵的,如一首诗的韵脚,一座桥的坚守,一次半世纪的赴约,一份历久的情谊,会被时光仔细留存,沉淀为记忆河床最光亮坚硬的卵石,成为我们锚定自身、对抗流逝的温暖凭证。正是这些凭证,让过往可触,未来有根,此刻的回望,充满沉甸甸的、值得咀嚼的滋味。

(注:文中图片来自作者)

作者简介:苏志文,网名东风第一枝。中学高级教师。中国诗词研究会、甘肃诗词学会、白银市作协会员。《白银区志》水川史料撰稿人。其《〈西厢调〉小曲》为白银市获得国家级非遗“曲子戏”。《白银民间民俗文化集》责编。诗词歌赋评论散见《中国诗词》《甘肃诗词》《黄河诗阵》《兰州诗词》《人民日报号》《凤凰网甘肃》《大西北网》《澎湃新闻》《今日头条》《诗韵楼观》《都市头条》《西安头条》《黄河四潮》《中华诗词学会城镇诗词》《中华文明导报(白银周刊)》《商海诗潮》《中华诗赋集锦》《文化网诗词》《力军文学》《神州文学家园》《白银文学》《人文白银》《世界先进文化》《炎黄文学》《白银日报》《黄河文艺微刊》《全国百家经典》《青城诗词》等国家级和省市级报刊及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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