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淮
宋代大文豪苏轼一生宦海浮沉,足迹遍历大江南北,曾两度途经涟水(古称安东)。熙宁七年(1074年),他由杭州通判调任密州知州,顺道探访时任涟水县令的好友盛侨,抵密州后挥笔写下《次韵孙巨源寄涟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见寄五绝》(选自《东坡乐府》),以诗寄情,遥赠涟水贤才;元丰八年(1085年),司马光复相,苏轼被重新起用,赴任登州知州途中再经涟水,与友人赵昶(字晦之)相会,临别题赠《蝶恋花·过涟水军赠赵晦之》(选自《东坡乐府》),以词抒怀,定格涟水风貌。五首七绝及一篇词作,笔墨间尽是苏轼对涟水的细腻感知与深切共情,勾勒出一幅兼具自然之美、人文之韵、烟火之暖与心灵之安的鲜活地域画卷。
现将五诗一词抄录如下:《次韵孙巨源寄涟水李、盛二著作并以见寄五绝》
(一)
南岳诸刘岂易逢,
相望无复马牛风。
山公虽见无多子,
社燕何由恋塞鸿。
(二)
高才晚岁终难进,
勇退当年正急流。
不独二疏为可慕,
他时当有景孙楼。
(三)
漱石先生难可意,
啮毡校尉久无朋。
应知客路愁无奈,
故遣吟诗调李陵。
(四)
云雨休排神女车,
忠州老病畏人夸。
诗豪正值安仁在,
空看河阳满县花。
(五)
胶西未到吾能说,
桑柘禾麻不见春。
不羡京尘骑马客,
羡他淮月弄舟人。
(六)
《蝶恋花·过涟水军赠赵晦之》
自古涟漪佳绝地。绕郭荷花,欲把吴兴比。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左海门前酤酒市。夜半潮来,月下孤舟起。倾盖相逢拚一醉,双凫飞去人千里。
本文拟从五诗一词中演绎出苏轼笔下的涟水印象,权作安东文化研究的引玉之砖,以求教于行家里手!
一、水乡胜境:可媲吴兴的澄澈隐逸之地
苏轼对涟水自然风光的盛赞,首见于《蝶恋花·过涟水军赠赵晦之》开篇那句掷地有声的“自古涟漪佳绝地”。“涟漪”二字既点明涟水依河傍水的地理特质,又自带轻柔灵动的诗意,以“自古”冠之,更赋予这片土地跨越时空的审美认可,直接将其纳入江南名胜的核心谱系。紧随其后的“绕郭荷花”,寥寥四字勾勒出城郭环水、荷香满溢的景致,静景中藏生机,暗合《诗经》“蒹葭秋水”的古典雅韵,尽显水乡灵秀。苏轼特意将涟水与吴兴(今湖州,自古为江南水乡典范)相较,并非随意类比,而是基于其遍历江南的地理认知,给予涟水自然风光极高的审美定位,足见其对涟水景致的由衷喜爱。
下阕“淮月弄舟人”的意象,与第五首七绝“不羡京尘骑马客,羡他淮月弄舟人”形成呼应,进一步深化了涟水的隐逸意境。“淮月”直接锚定涟水临淮河支流的地域属性,月色清辉洒于河面,“弄舟人”临河而居、悠然摆渡,勾勒出一幅恬淡自适的水乡生活图景。“弄舟人”不仅与唐代高适《涟上题樊氏水亭》“渔樵耳目前”及郑谷《淮上渔者》“家逐船移江浦风”文脉相承,苏轼还以“京尘骑马客”的官场喧嚣、奔忙劳顿,与“淮月弄舟人”的闲适自在、无拘无束形成鲜明对比,一边是功名利禄的缠身羁绊,一边是山水之间的自在逍遥,反差之中既凸显了涟水远离朝堂纷争、水土清和的地域优势,更流露了他对这种隐逸生活的向往与追慕。
更值得品味的是,苏轼在诗中以胶东“桑柘禾麻不见春”的萧瑟景致,反衬涟水“绕郭荷花”“满县繁花”的生机盎然,一枯一荣的对比,更衬出涟水风光的秀丽宜人。而“弄舟人”“夜半潮来,月下孤舟起”等意象,亦暗藏深意。“弄舟”取自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朝散发弄扁舟”的隐逸情怀,“孤舟”则延续了陶渊明“眇眇孤舟游”、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的孤寂超脱,结合苏轼仕途坎坷的人生境遇,这些意象既是对涟水水乡风貌的真实描摹,更是他内心深处渴望摆脱官场束缚、追寻心灵自由的情感投射。加之“真君堂下寒泉水”的意象,清冷甘泉不仅能涤荡旅途尘埃,更能净化宦海浮沉的疲惫心灵,让涟水从单纯的自然景观,升华为可安放身心的精神栖居地,完美印证了“涟漪佳绝地”的美誉。这份对涟水的偏爱,藏在苏轼五诗一词的字里行间,不刻意雕琢,却尽显对这片水土的真心认可。
二、心灵净土:远离纷争的安宁栖居之所
苏轼的涟水书写,始终贯穿着“以心境映地域”的脉络,在他笔下,涟水不仅有外在的自然之美,更有内在的安宁之韵,是远离官场倾轧、消解人生烦忧的心灵净土。这种认知,既源于涟水远离朝堂核心的地理属性,更源于苏轼历经贬谪、渴望安宁的内心诉求。
五首七绝中,“勇退当年正急流”一句,既是苏轼对涟水友人李、盛二著作不恋功名、急流勇退品格的赞颂,也暗合了涟水远离政治漩涡的地域特质。在党争激烈、仕途凶险的北宋,涟水的安宁静谧,恰是文人避世修身的理想之地,友人在此坚守本心、不趋炎附势的选择,与涟水的清净氛围相得益彰。而“应知客路愁无奈,故遣吟诗调李陵”,则以友人以诗唱和、相互慰藉的雅事,凸显了涟水的安宁氛围对心灵的治愈之力。苏轼一生屡遭贬谪,宦海漂泊的艰辛、客居他乡的愁苦,在途经涟水时,因这里的静谧风光、友人温情而得以消解,涟水的安宁,成为他排解烦忧、安放心灵的精神港湾。
这种心灵的契合,在《蝶恋花》中体现得更为淋漓尽致。“倦客尘埃何处洗,真君堂下寒泉水”,一句“倦客”道尽苏轼宦海浮沉的疲惫与沧桑,而涟水的清冷甘泉,不仅能洗净旅途的尘埃,更能抚慰内心的困顿,让他在喧嚣世事中寻得一份清净与平和。“倾盖相逢拚一醉,双凫飞去人千里”,与友人萍水相逢、开怀畅饮,短暂的相聚消解了千里别离的惆怅,这份真挚的情谊与洒脱的心境,唯有在涟水这样安宁澄澈的地域氛围中,才能得以舒展。苏轼一生虽历经磨难,却始终保持乐观豁达的心态,在黄州救婴、惠州修桥、儋州讲学,无论身处何种境遇,都能在当地寻得心灵的安宁,而涟水的安宁特质,恰与他的心境高度契合,成为他心中可依托、可栖居的心灵净土,让他在山水之间忘却烦忧,重拾内心的平和与从容。
三、人文沃土:贤才集聚的风雅文化之地
苏轼笔下的涟水,并非孤立的山水胜境,更是人文鼎盛、贤才汇聚的风雅之地。他并未直接铺陈涟水的人文景观,而是采用“见人见城”的笔法,通过赞颂涟水贤才、描摹文人雅事,间接烘托出这座城市崇文重教、文风鼎盛的地域气质。
五首七绝的核心是寄赠涟水李、盛二著作,诗中“高才”“诗豪”“安仁”等赞誉之词,字字饱含苏轼对二人学识才情的认可与推崇。“他时当有景孙楼”一句,化用典故,以“景孙楼”的传世之名,喻指二人才德出众、值得后世铭记,既是对友人的高度赞颂,也暗含对涟水育人环境的肯定。“故遣吟诗调李陵”则勾勒出涟水文人以诗唱和、相互切磋的风雅场景,笔墨之间尽显文人雅士的相知相惜,展现出涟水浓厚的文化氛围。
这种人文鼎盛的景象,并非偶然,而是涟水悠久文脉的延续。涟水古称安东,崇书尚学渊源已久,素有“安东出才子”的美誉,历史上曾养育鲍照、陈登、王义方等文化名人,北宋时期教育更是极为发达,黄庭坚年少时曾来涟水求学,便是最好的佐证。文人与地域的相互成就,大抵便是如此,涟水的文脉滋养贤才,贤才亦为地域增彩。苏轼也如此,他两度途经涟水,或探访好友,或与友人相聚,所遇皆为贤才雅士,所见皆是风雅之事,这些经历让他深刻感受到涟水的人文底蕴。在他眼中,涟水不仅有“绕郭荷花”的自然之美,更有“群贤毕至”的人文之韵,这里的文人坚守本心、潜心治学,文人之间相互敬重、以诗传情,形成了醇厚清雅的文化风气,让涟水成为名副其实的贤才集聚之地、风雅传续之乡。
四、烟火胜地:经济繁盛的宜居乐活之所
除了自然之美、人文之韵与心灵之安,苏轼的笔墨中,还藏着涟水烟火气十足的宜居图景,展现出这座水乡经济繁盛、生活惬意的鲜活面貌。《蝶恋花》中“左海门前酤酒市”一句,寥寥数字便勾勒出涟水东门酒市热闹繁华的景象。涟水作为鱼米水乡,土地肥沃、物产丰饶,充足的粮食为酒业发展提供了坚实基础,“酤酒市”的兴盛,既是涟水经济繁荣的直接体现,也为文人雅士的相聚提供了绝佳场所,才有了“倾盖相逢拚一醉”的千古佳话。 作为闻名遐迩的美食家,苏轼对饮食风味有着极高的品鉴力,而涟水隶属淮安府,地处秦岭淮河一线,是淮扬菜的重要发源地,美食文化源远流长。虽然诗文中未直接提及涟水美食,但从他对涟水的留恋与赞许中,不难想见他对这里饮食风味的喜爱。加之“云雨休排神女车”的委婉笔触,暗含涟水不仅有美景、美酒、美食,更有温婉灵动的人文风情,群贤毕至、诗酒相伴,佳人相伴、烟火相融,构成了一幅惬意闲适的生活画卷。
“真君堂下寒泉水”的清净、“左海门前酤酒市”的热闹、“倾盖相逢拚一醉”的洒脱,交织成涟水独有的烟火气息。这里既有自然山水的清幽雅致,又有市井生活的热闹鲜活,既有无拘无束的隐逸之乐,又有相知相聚的人文温情,让苏轼在奔波仕途之中,感受到了久违的生活暖意,也让涟水成为他心中宜居乐活的烟火胜地。
总而言之,苏轼笔下的涟水,是一个集自然之美、人文之韵、心灵之安与烟火之暖于一体的意象综合体。它既是具象的江淮水乡,有“绕郭荷花”的秀丽景致、“酤酒市”的繁华烟火;也是抽象的精神符号,承载着文人的隐逸情怀、贤才的风雅风骨,以及历经沧桑后的心灵安宁。苏轼以细腻的笔触、深厚的情感,将地理经验转化为文学意象,将个人心境融入地域书写,既展现了涟水的独特魅力,也彰显了宋代文人“在地理中发现美、在风景中安顿生命”的书写范式,让涟水的形象跨越千年,依旧鲜活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