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每日晨曦微露,我便穿上白袍,踏入这属于我的方寸之地。四壁环绕着仪器,光影温柔而静谧,仪器的屏幕像是幽深海底的窗口,静谧地等候着光影的开启。我一只手紧握探头,另一只手轻轻在患者胸壁涂上冰凉的耦合剂,探头便如舟楫浮行于温热肌肤的浅滩之上。屏幕上,心腔里奔流的血液是红蓝两色鲜明的河,在探测的镜面之下,各自奔涌却汇入同一片生命的汪洋;瓣膜开合似蝶翼轻颤,如时间在光影里无声地呼吸。
一位白发苍然的老者卧于检查床,探头轻按,我望见屏幕上心室壁厚重而僵硬,如被岁月反复冲刷后凝结成的硬壳,也如老人历尽沧桑后脸上纵横交错的褶皱。探头挪移间,又见瓣膜开合之隙漏出湍急的血流信号,像一盏风中摇曳的灯火,正努力抗拒着熄灭前的最后黑暗。老人闭目安详,呼吸均匀,那屏幕上闪烁跳动的红蓝光影,如他生命的烛火,虽在时光的风中微微摇曳,却依旧映照出他一生默默坚守的,对活着的那份执着。
我曾见过许多稚嫩的心脏在荧屏上跳动。一个年幼孩子的图像里,心室之间竟横隔着一道本不该存在的缝隙,薄薄如蛛网,又脆弱如蝶翼。这纤细的缺口,却足以使生命染上青紫,使呼吸如困于窄瓶。彼时我手指几乎凝固在探头之上,屏幕里那小小的缺口,仿佛映照着世间所有初生生命的易碎与顽强。那幼小的心室隔膜,纤薄如纸却倔强承负着生命之重;这微小生命在屏幕中搏动不息,如一首被命运轻轻划伤却仍旧奋力吟唱的童谣。
工作间隙,我偶尔举目望向窗外,窗外的阳光正慷慨地洒下光辉,将城市楼宇与喧嚣人群都温柔地包裹其中。探头之下,心房心室之间,血液奔流与瓣膜启闭皆自有规律;探头之外,人海奔流,世事纷繁亦自有其韵律。这方寸屏幕中的心跳节律,何尝不是广袤世间万物生息流转的微缩回响?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如一个平凡人穿过风尘所踏出的足音;瓣膜的开合,亦似命运之门对众生或宽或窄的开启——屏幕里外,原来同是一曲关于存在与挣扎的宏大交响。
探头如舟,渡我于千万颗心海之上。经年累月,我日复一日地凝视着屏幕上跃动的光影:红蓝交汇之河,隔膜上无声的裂隙,瓣膜开阖如蝶翼轻颤……我渐渐懂得,所谓“以心为镜”,并非只指这方寸屏幕,而是以己心之镜,照见他人之心,照见人间烟火。
心镜莹然,便足以映照大千世界——每一颗心搏动之中,皆蕴含了所有生命在时光洪流中挣扎、奋斗与温柔共存的庄严诗篇。当探头与心脏彼此靠近,我便不只窥见血液的流淌,更听见了世界深处传来的,那万心同频的永恒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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