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冬”与“破闷儿”

文/布鲁克

立冬的风刚刮过辽河平原，姥爷就扛着洋镐钻进了后院的菜窖。冻土在镐尖下发出脆响，像咬碎了冻硬的冰糖。我跟在后面踩着他的脚印，棉鞋陷进半尺深的积雪里，发出“咯吱”的呻吟——这是东北农村最郑重的仪式，标志着“猫冬”的大幕正式拉开。菜窖里的寒气裹着白菜的甜润扑面而来，姥爷用粗麻绳把最后一捆大葱吊在窖顶，转身对我说：“冬是藏的季节，身子要猫得住，心可不能闷得慌，这就该琢磨着‘破闷儿’了。”

“猫冬”这词，带着北方人对寒冬的敬畏与妥协。在东北，十月下旬的霜降刚过，玉米秸秆就被连根拔起，场院的谷仓堆得冒尖，田埂上的脚印便日渐稀疏。等到十一月的大雪封了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景致铺开，家家户户就开始了“猫”的日子——门窗钉上塑料布，门楣挂起厚棉帘，炕洞的柴火从早烧到晚，把屋里烘得暖融融的，与窗外零下三十度的严寒隔成两个世界。华北平原的“猫冬”则多了几分市井气，老北京人把煤炉捅得旺，铜锅涮肉的热气顺着窗缝往外钻；山东人家的屋檐下挂满了刚灌的香肠，红白相间的油光在寒风里凝住，成了冬日最鲜活的点缀。而西北的牧民，会把牛羊赶进加固的毡房，酥油奶茶的香气混着草料味，在风雪中守护着一冬的安稳。

“猫冬”的精髓，全在一个“备”字。东北的菜窖是过冬的命根子，两米深的地下藏着白菜、土豆、大葱，一层稻草一层菜码得整整齐齐，顶上盖着茅草和塑料布，任外面冰天雪地，里面依旧恒温湿润。姥姥最讲究腌酸菜，两百多斤大白菜要一棵棵晒蔫，用粗盐搓透了码进大缸，压上青石板，倒进水没过菜身，过上一个月，缸里就飘出酸冽的香气。我总爱趴在缸沿看，青石板下的白菜慢慢变黄，偶尔有气泡往上冒，姥姥说那是“菜在睡觉”，等开春醒了，就成了最下饭的滋味。

除了菜，柴火也是头等大事。姥爷会在落雪前带着我去后山捡木头，松塔、桦木疙瘩堆在院角，码得比我还高。他说松塔耐烧，火苗蓝汪汪的，能把炕头烘得烫屁股；桦木疙瘩火力猛，适合大冷天炖肉。有一次我捡了块长得像兔子的木头，姥爷笑着说：“这是山神爷送的‘猫冬伴儿’，烧起来都能暖到心里。”那些木头在炉膛里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灶膛壁上，映得姥姥的脸红彤彤的，她正坐在炕沿搓苞米，金黄的玉米粒从指缝漏进簸箕，沙沙声和柴火声凑成了冬日的序曲。

比起东北“猫冬”的粗犷，苏州知青孙骏毅笔下的海堤“猫冬”，则多了几分孤寂与清苦。1970年的寒冬，他在废弃的海堤仓库守夜，西北风像刀片似的刮过滩涂，两扇破木门要用长凳顶住，窗户糊的牛皮纸被风吹得哗啦响。白天他坐在背风向阳处看滩涂，灰鹭、白鹭贴着苇丛飞；夜里则在煤油灯下发呆，听乌鸦叫，猜苇丛边的萤火是不是鬼火。最吓人的是一个大风夜，模糊的敲门声把他和同伴惊醒，攥着菜刀在黑暗里僵持到天亮，开门却连个脚印都没有。为了“破闷儿”，他们每晚烧一盆刺槐枝烤火，说城里的旧事，读“老三篇”，把平淡的日子熬出点滋味来。

“破闷儿”是北方人冬日的生存智慧，字面是“破解纳闷”，实则是给单调的日子添彩。东北的“破闷儿”最是热闹，本质就是猜谜语，却比书本上的谜语多了乡土气。停电的夜晚，煤油灯把炕头的影子拉得老长，姥爷就会清嗓子：“来，破个闷儿——不大不大浑身净把儿，不点儿不点儿浑身净眼儿。”我和表弟抢着答，“苍耳！顶针！”姥爷就捋着胡子笑，再出一个：“上山直勾勾，下山滚其溜，嘴打邦子响，洗脸不梳头。”这回要猜四种动物，我们凑在一起嘀咕，蛇上山是直的，刺猬下山会滚，狗叫的时候嘴碰嘴，猫洗脸不用梳子，答对了就赢一颗冻梨，冰甜的汁水顺着嘴角流，把夜晚都浸得透亮。

这些“闷儿”都带着生活的印记，“四四方方一座城，城里城外乱了营，个个都穿黄马褂，不知哪个做霸王”说的是蜂箱里的蜜蜂；“南边来个白大姐，没有骨头没有血”指的是豆腐。母亲说过去娱乐少，冬天停电又早，“破闷儿”就是最好的游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却每次都玩得开心，要的就是一家人凑在一起的劲儿。有回邻居王奶奶来串门，也加入“破闷儿”队伍，她出的“闷儿”更土：“灶台一棵树，十个人搂不住”，答案是灶火，我们都笑，说这哪是谜语，就是过日子的光景。

“破闷儿”不止猜谜语，更是各种解闷的法子。老北京人爱听评书，冬日的胡同里，总有“戏匣子”传出单田芳的声音，“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街坊四邻凑在煤炉边，听着三国，剥着花生，时不时插几句评论，比自己上阵还热闹。天津人则爱“摆龙门阵”，茶馆里的茶客天南海北地聊，从柴米油盐到江湖轶事，一杯花茶喝到凉，肚子里的“故事”却越攒越多。西北的牧民在毡房里弹冬不拉，歌声顺着风雪飘远，牛羊在圈里打着响鼻，也是一种“破闷儿”。

姥姥的“破闷儿”是针线活。冬日的午后，阳光透过糊了窗纸的窗户，在炕上铺出一块暖光，她就搬个小板凳坐在那里，缝缝补补。我趴在旁边看，她的顶针在布上穿梭，针脚细密得像撒在布上的芝麻。她会一边缝一边说旧事，说她小时候跟着太姥姥学针线，冬天天短，就点着油灯做活，手指冻得红肿，却也绣出了带牡丹的鞋垫。“做针线活能静心，”姥姥说，“冬日本来就闷，手里有活计，心里就不慌。”她给我缝棉袄，领口绣上小老虎，针脚里藏着 warmth，穿在身上，连寒风都挡在外面。

姥爷的“破闷儿”是侍弄他的老花镜和旧书。他有个木匣子，里面装着几本线装书，还有一副铜框老花镜，镜腿用绳子绑着。冬日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炕头，戴上老花镜翻书，书页泛黄，字是竖排的，我看不懂，他就念给我听：“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念完就说：“你看古人也猫冬，有酒有炉，就不闷了。”有一回他翻出一本《聊斋》，给我讲狐仙的故事，吓得我往他怀里钻，他却笑：“这些故事都是文人的破闷儿，冬天夜长，编些故事解解乏。”

村里的老木匠李爷爷，“猫冬”的时候就在家做小玩意儿。他的木匠铺在村头，冬天不接大活，就刻木猴、做陀螺，给孩子们玩。我总跑去看他，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却能把木头刻得活灵活现。“冬天手不能停，”李爷爷说，“一停就僵了，做些小玩意儿，既解闷，又能给娃们添个乐子。”他给我做过一个木兔子，上了红漆，拉着耳朵能跳，我宝贝了一整个冬天。

大雪封山的时候，村里的人就聚在一起“破闷儿”。谁家的炕头暖和，就往谁家凑，男人们抽烟袋，聊庄稼收成，聊城里的新鲜事；女人们织毛衣，说家长里短，教新媳妇做针线；孩子们在炕上打滚，玩“藏猫猫”，或者听老人讲故事。有一回在王奶奶家，她给我们讲“白毛女”的故事，讲到喜儿在山里受苦，我哭得稀里哗啦，王奶奶就抹着我的头说：“现在的日子多好，有暖炕睡，有饱饭吃，要惜福。”那天的炉火特别旺，把每个人的脸都烤得红扑扑的，屋里的笑声和外面的风雪声混在一起，成了最温暖的冬日旋律。

“猫冬”的日子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偶尔也有热闹的时候。比如赶年集，大雪挡不住人们的脚步，裹着棉袄，戴着棉帽，踩着积雪去镇上。集市上特别热闹，卖冻梨、冻柿子的摊位前挤满了人，咬一口冻梨，冰得牙打颤，却越吃越甜；卖春联的摊位挂得红彤彤的，提前透出年的味道；还有耍杂耍的，敲锣打鼓，引来阵阵喝彩。大人们买年货，孩子们买零食，每个人都满载而归，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是冬日里最鲜活的符号。

临近过年的时候，“猫冬”的日子就更忙碌了，“破闷儿”也换成了更喜庆的形式。姥姥开始蒸豆包，黄米面的皮，豆沙馅的芯，蒸出来金灿灿的，像小元宝。我在旁边帮忙，却总把面揉得乱七八糟，姥姥就笑着骂我“小捣蛋”，却还是把最好看的一个豆包塞给我。姥爷则开始写春联，他的毛笔字写得好，村里很多人都来求他写。我帮他研墨，看他一笔一划地写“福”字，墨香混着松烟味，特别好闻。贴春联的时候，我踩着凳子，姥爷在下面指挥，“往左点，再往上点”，贴好后，看着红彤彤的春联，就知道年要来了。

作者简介：

刘国强，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内蒙古自治区长城保护研究会会员；笔名：布鲁克、溪山清远等，对政党理论、文化艺术史、茶道文化、长城边塞文化、闽南客家文化、新闻传播、新大众文艺评论和文旅策划等领域有研究，诗文千篇，散见于报刊杂志及微刊，2023年出版《溪山清远诗词选》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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