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随笔•羊的印记
作者:杨 东
查出血糖高已近十年,“戒肉” 成了我被迫恪守的 “八戒” 之首。这些年,舌尖早已淡了荤腥的滋味,如今再闻肉香,那股暗藏的腥气便直往鼻腔里钻,尤其羊肉,更是让我下意识地蹙眉回避。
前几日邻居热忱相邀吃饭,桌上的萝卜丝炒猪肉鲜香扑鼻,裹在薄饼里的肉馅却飘来一缕似有若无的羊膻气 —— 像一根细细的丝线,轻轻一牵,就勾起了心底关于羊的一串细碎回忆,那些尘封的时光,也跟着这缕气息慢慢鲜活起来。
小时候,家户曾被允许限量养羊养鸡,我家便一度养了六只羊。后来单位号召将私家羊集中交由连队饲养员统一放牧,母亲摩挲着小羊柔软的绒毛,斟酌再三,交出了五只,唯独把这只最瘦小的留下,将照料它的担子压在了我肩上。
谁曾想,这小家伙个头不起眼,性情却烈得像团火,活脱脱一副 “混世魔王” 的模样,时常无端对我发起突袭。
有一回,它突然弓起身子,四蹄蹬地,像颗小炮弹似的直冲过来,脑袋狠狠顶在我腿上,疼得我龇牙咧嘴,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彼时它尚未长出坚硬的羊角,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我捂着红肿的腿向母亲诉苦,她却笑着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抚过小羊的脊背,念叨着 “羊性情最是温顺绵柔,断不会主动伤人”,笃定是我贪玩招惹在先,羊才被逼得奋起反抗。
上小学那几年的春夏三季,我的生活被这只羊切割成了固定的节奏。
天刚蒙蒙亮,天边还挂着几颗疏淡的残星,我就得揉着惺忪睡眼,顶着微凉的晨露爬起来。先拎起拴羊的麻绳,把它牵到屋前坡下老胡杨树拴牢,再挎着柳条筐去田埂边割回一筐青草,铺在木槽里,又拎来清水。看着它低下头,快速咀嚼青草,水珠顺着嘴角滴落,我才转身,踩着晨雾往学校赶。
从家到另一连队的学校,足足五公里的土路,坑坑洼洼,全靠双脚一步步丈量。午饭是从家里带来的馍馍,就着咸菜,在学校课桌上对付。待到放学归家,夕阳早已染红了半边天,余晖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顾不上擦去额头的汗珠,先急匆匆跑到老胡杨树下,解开羊绳,牵着它送进地窝子门口低洼地改建的羊圈,关好栅栏,插上木闩,方能卸下一身疲惫,安心坐在煤油灯下吃饭、写作业。
那段日子,与羊相关的劳作,成了童年最深刻的底色。
交由集体牧养的那五只羊,有四只结局令人唏嘘不已。听说它们挣脱了牧羊人的看管,像发现了宝藏的强盗般,冲入连队的苜蓿地。那片苜蓿长得正盛,羊群甩开腮帮子疯狂啃食,鲜嫩的苜蓿直到吃不下,因消化不及,几十只羊被活活胀死。
牧羊人把死羊拉到我家门口。我看到那些羊的肚子胀得圆滚滚、硬邦邦,活像一个个充足了气的篮球,让人不忍卒睹。母亲心疼得直抹眼泪,随即托人剥了羊皮,架起一口大黑铁锅,添足柴火炖煮。一部分羊肉当下解馋,其余的用粗盐细细揉搓腌制后,挂在胡杨树下的铁丝上,任由风吹日晒,渐渐风干。我们足足吃了一冬一秋。那是困难年代过后,我家吃肉最尽兴、最奢侈的一年。
而我照料的那只羊,许是我年少粗心,不懂照料之道,它始终长得瘦小孱弱。就这么不紧不慢地养了七八年,直到 “割尾巴” 运动时,才被迫忍痛宰杀。母亲说,那肉质紧实得很,费了好多柴火,炖了大半天,筷子都难以戳透,咬在嘴里费劲。
我终究没能尝到它的滋味,只留下一段与它 “相爱相杀” 的回忆。
1974 年春,我被调到知青连劳动。恰逢剪羊毛的时节,连队交给我的任务,是将一群羊赶往两公里外的加工厂。途中要经过邻居连队的苜蓿地。彼时苜蓿已长得蓬蓬勃勃,一尺多高的植株郁郁葱葱,老远就能闻到清新的香气。
尽管隔着一米多高、近两米宽的大渠,羊远远就嗅到了诱人的香味,一个个变得躁动不安,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苜蓿地,嘴里发出急切的 “咩咩” 声。有的羊后腿一蹬,纵身跳过渠沟,稳稳落在对岸;有的索性一头扎进渠水里,蹚过渠去。
羊蜂拥着冲进苜蓿地大快朵颐,嘴里发出满足的咀嚼声,任凭我与看护苜蓿地的大叔抡起长木杆,一边高声吆喝一边奋力阻止,它们也全然不顾。
好在我们催赶及时,羊没吃过量,我也总算顺顺利利完成了任务,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才算落了地。
后来,我常被伙伴们拉着一起牧羊。我发现羊的一生,似乎都在与 “吃” 打交道,永不停歇。从早晨出圈到傍晚收圈,它们要走将近十公里的路。蹄子踏过荒漠、田埂、胡杨林,嘴唇始终贴着地面轻轻蠕动,像在地毯式搜寻每一寸土地上的青草、嫩芽,仿佛那肚子是个无底洞,永远填不满。
多数羊长到九个月,正值膘肥体壮之时,就会被宰杀,成为人类餐桌上的美味;种羊和母羊虽能多活几年,享受几年 “特殊待遇”,但待生育能力减弱,无法再为人类创造价值时,也难逃同样的命运,最终沦为盘中餐。
随着年岁增长,我对羊的认知也渐渐拓宽。原来人类对羊的利用与发展,早已跨越了漫长的历史长河:从史前时期的狩猎驯化,到古代将其作为食物、纺织原料、肥料的多元利用,再到现代的规模化养殖、品种改良,乃至基因工程与智能化养殖的应用,羊始终与人类文明紧密相依,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就连羊驼这种外形既像羊又像驼的可爱生物,也被引入国内,成为带动畜牧业发展、促进牧民增收的新力量。它那被誉为 “软黄金” 的绒毛,细腻光滑如丝绸,隔热保暖性能极佳,更是成为高档纺织品的抢手原料,备受青睐。
羊在文学艺术作品中,更有着丰富而深刻的意象,承载着多重寓意。
基督教中,它是 “上帝的羔羊”,象征着纯洁与救赎;伊斯兰教里,它是古尔邦节的核心祭品,代表着对信仰的虔诚与奉献。
在中国文化中,“羊” 与 “善”“美” 同源,《说文解字》释 “羊,祥也”,承载着吉祥与道德完善的美好寓意。
奥威尔《动物庄园》中,那些盲从的绵羊一遍遍重复着 “四条腿好,两条腿坏”,辛辣讽刺了集体无意识的可悲;莫言《红高粱家族》里,羊与狼的鲜明对比,凸显了强权下个体的生存困境;卡夫卡笔下的羊,又暗含着个体被异化的孤独与无助。
羊的温顺与反抗、群体与个体、自然与文明的多重属性,使其成为映照人性、批判社会、承载文化记忆的重要载体,耐人寻味。
重读《动物庄园》,看到那些毫无主见、盲目跟风的绵羊,竟忍不住联想到现实中的某些场景。
历史的迷雾重重,当下的真假难辨,信息不对称让真相愈发难觅。
文学作品中的羊、记忆中的羊、餐盘里的羊,看似毫无关联,却都在以各自的方式,诉说着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
如今再想起羊,它早已不是童年里那个让我每日奔波的 “小累赘”,也不只是餐盘里曾带来满足、后来却需避之的荤腥符号。
它是刻在文明长河里的印记,是文学作品中映照人性的镜子,更是藏在我记忆深处的旧时光碎片。
那缕曾让我蹙眉回避的羊膻气,终究在岁月里酿成了醇厚的念想 —— 像老胡杨的影子,像木槽里的清水,像苜蓿地的清香,萦绕在回忆里,挥之不去。
每次念及,那些与羊相关的日子便鲜活如初,带着烟火气与岁月的温度,在心底沉淀成一份温润而深刻的情愫,伴着时光慢慢发酵,愈发绵长。

作者简介:
杨东,笔名 天然 易然 柔旋。出生于甘肃民勤县普通农民家庭,童年随母进疆,落户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第一师三团。插过队,当过兵和教师;从事新闻宣传工作30年。新疆作家协会会员,新疆报告文学学会第二届副会长。著有报告文学集《圣火辉煌》《塔河纪事》和散文通讯特写集《阳光的原色》《风儿捎来的名片》,和他人合作报告文学《共同拥有》《湘军出塞》《天之业》《石城突破》《永远的眺望》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