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雪
文/陈丹
红薯失去大地上的居所
萝卜,芋头,青蛙和蝮蛇
顺应着天地清冽的气息
水龙头冒出地气的呜咽
飞机偶尔轰鸣着搅动天气
彩虹隐匿不见的一天
万物开始闭塞
泪凝结成霜,旧年的雪醒来——
这是雨的临终
在草地,公园,伴着朗月,清风
我知道你正在离去
在我醒来的下一个早晨
春雪在大地消失的日子
(载《成子湖诗刊》2025年12月下刊)
陈丹,湖南长沙人,毕业于暨南大学,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有作品在《诗刊》《星星》《诗歌月刊》《草堂》《诗潮》《散文诗》《延河》等刊物发表,作品多次入选诗歌选本,获第四届教师文学最佳诗歌奖
变迁的寓言与内心的图景
——陈丹《初雪》赏读
文/第五馨儿
陈丹的《初雪》是一幅用淡墨勾勒的冬日素描。诗歌炽热的情感宣泄与繁复的象征迷宫,在这里被一场安静的、季节轮转中那些细微却坚定的消逝的凝视所淹没。初雪在这里不只是自然现象,它成为一个时间的界碑,标记着离去、凝滞与转化的瞬间。这首诗最抓眼球的地方,恰恰在于它用最朴素的日常语言,搭建了一个充满心理张力的告别场景。
诗歌开篇的意象选择极具生活气息与深意:“红薯失去大地上的居所 / 萝卜,芋头,青蛙和蝮蛇”。红薯、萝卜、芋头,是深埋于土、依恋大地的块茎;青蛙和蝮蛇,则是需要蛰伏越冬的动物。在初雪降临之际,它们“失去居所”或“顺应清冽气息”,共同指向一种被迫的退隐与收纳。这不仅是自然规律的写照,更暗喻着生命中那些熟悉、稳固状态的终结。诗人将目光投向这些不常入诗的卑微存在,或许暗示着,真正的变迁往往始于最沉默、最基础的层面。紧接着,“水龙头冒出地气的呜咽”,将地气与人工物并置,冰冷的金属管道竟也发出属于土地的、近乎哀鸣的声响,天地间的寒气仿佛贯通了自然与人工的界限,万物同感此凛冽。
诗的中段,视角从地面抬升至天空,又从宏大回归精微。“飞机偶尔轰鸣着搅动天气”,现代工业文明的短暂侵入,却更反衬出天地整体的“闭塞”与“彩虹隐匿”。这里的“闭塞”,不是贬义,更像是一种季节性的静默与收缩,是生命能量向内的沉淀。“泪凝结成霜,旧年的雪醒来——”是诗中一个情感浓度极高的转折。个人的“泪”与自然的“霜”在形态与温度上达成同构;而“旧年的雪醒来”,则赋予时间以循环的质感。往昔的记忆(旧年的雪)并未消失,它只是在新的寒冷中“醒来”,以另一种形态参与当下。于是,“这是雨的临终”,这句判断显得平静而庄严。雨化为雪,不是死亡,是形态的嬗变。临终的仪式,发生在“草地,公园,伴着朗月,清风”,这些轻盈、开阔乃至优美的场景,消解了终结本身的沉重感,赋予离去一种近乎透明的诗意。
诗歌的结尾,从对万物的描摹悄然转向内心的独白。“我知道你正在离去”,人称“你”的出现,明确了这首诗的内核是一场预知的告别。这个“你”是谁?是具体的某人,是某个旧日的自我,是某种情感或一段时光?诗并未指明,反而使其意义向所有读者敞开。“在我醒来的下一个早晨”,暗示离别发生在意识转换的间隙,在沉睡与苏醒之间,这种无能为力的时间设定,加深了告别那轻柔却必然的意味。最后一句,“春雪在大地消失的日子”,将时间线陡然拉向未来。初雪终将融化为春雪,并最终消失。诗的收束不在离别的当下,而在更远的、消失完成的那个未来日子。这使整首诗的意境超越了即时的伤感,获得一种更辽远、更通透的观照。
此外,全诗遍布着敏锐的感官记录:泥土中作物的状态、动物的气息、水龙头的呜咽、飞机的轰鸣、霜的质地、朗月清风……这种高度的环境感知力,往往出现在内心世界高度聚焦或充满涟漪的时刻。诗人像一架精密的记录仪,试图通过捕捉外界一切细微变动,来确认和锚定自身内部某种正在发生的、难以言说的变化,那便是“你正在离去”。
诗中的情绪底色,是一种清醒的、带着凉意的平静。没有激烈的挽留,没有绝望的哀恸,只有“我知道”的明晰认知。这种平静,并非源于漠然,而更像是一种深刻理解后的接纳。诗人理解红薯必须离开大地,雨水终将凝结为雪,旧年的记忆会在新的寒冷中复苏。她将个人的离别,放置在这个宏大而有序的自然律动之中,从而为自己的情感找到了一个可以安放的、不会崩塌的框架。个体的丧失,由此成为宇宙循环中的一个自然段落,这或许是一种疗愈的隐喻。
最具心理探窥空间的是“泪凝结成霜”这一转化。泪是温热、流动、私密的情感象征;霜是寒冷、结晶、公开的自然现象。诗人主动(或被动)地完成了这记转化,将内心灼热的伤痛,外化为天地间一片清冷的、可观的、甚至带有美感的白霜。这既是情感的冷却与克制,也是一种艺术的升华。通过书写,私密的“泪”得以成为可以与“朗月清风”共存的“霜”,个体的伤痛在诗歌中找到了它的形式与位置,从而变得可以承受、可以观瞻。
《初雪》因而是一首关于“如何面对离去”的诗。从敏锐地感知周遭万物随之变化的征兆(红薯、萝卜、地气),到在更大的时空尺度里理解这一变化(雨的临终、旧年雪的醒来),最终以宁静的预期接纳它的发生与完成(我知道你正在离去,直到春雪消失)。诗人没有试图对抗季节的轮转或情感的变迁,她只是观察、理解并记录下这一切,在语言的静默排列中,完成了一次悄无声息却无比庄重的内心仪式。
正因为这首诗描绘的不是奇崛的风景或玄奥的哲理,而是每个人都可能经历的心路,所有它十分能打动人引起共鸣:在某个季节转换的节点,突然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人与事,就像顺应气息蛰伏的生物,就像化为霜雪的雨,正要或已经悄然退场。陈丹用她平实而精准的笔触,为我们呈现了面对这种时刻,一种可能的姿态,带着清冽的清醒,与万物一同沉默、闭塞、转化,并在书写中,将那滴温热的泪,悄然凝成一句句月光下清亮的诗行。
2025.12.28稿于庑门外街
《成子湖诗刊》2025年12月下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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