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伯曹凤麟
文/曹解路
我老家的右邻是大伯家。大伯不苟言笑,对我们这些孩子总有些疏离,所以我儿时难免怵他。而大妈却极喜欢小孩,常给我们说“口口”(乡间童谣)、讲故事。
大妈是细高个,脸上总带着笑容,给人一种亲切感。她讲的“口口”我至今还记得:“过桥过桥一溜溜,大妈给娃炒豆豆。”还有:“月亮照,星星繁,先后纺线在当院。” 要么就给我们讲《小姑贤》《乞巧》,或是说包指甲花、绣花钱包的趣事。而大伯常冷冷地看着我和堂弟,我们便无心再听大妈讲这些“古经”,况且男娃本就对大妈说的妯娌纺线之类婆婆妈妈的事不耐烦。虽说大伯总是冷着脸,我却偏偏想和他说话,可他从不回应,这让我心里很是苦恼。
小学毕业后,我已是少年。一次,记工员让我把大伯的劳动手册捎给他,我这才有了和大伯说话的机会。
“大伯,给你手册。”
大伯接过手册,说:“手册上的名字写错了。”
我一看,手册上写着“曹凤林”三字,便说:“对着呢。”
大伯道:“‘林’字不该这么写。”说着,他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个“麟”字——笔画繁杂,我不认识。后来他又随意写了四个字:“抵制日货”,全是繁体字,我当时只认识一个“日”字。他的笔迹清整有力,我从前只当大伯是个普通农民,没想到他还识字,从此便对他高看一眼。
大伯中等偏上身材,不胖不瘦,平日里少言寡语,从不与人发生口角。在我心里,他起初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老好人罢了。
对大伯的看法,真正转变是因为一件事。
村里有个贫农壮汉,名叫刘彪子,不知何故,总爱缠着要和大伯摔跤。大伯次次推辞:“我不行,你饶了我吧!”可刘彪子不依不饶,总缠着要较量。
有一回,在庙背后的空地里,刘彪子又来纠缠。大伯推托再三,不想刘彪子凭着自己人高马大,咄咄逼人。
“来,来,来!凤麟哥,不打就不算男人!”
大伯始终不肯上场。
“来,来,来!是不是挨不起?我就不信你这个‘教头’有多大能耐!”
被逼无奈,大伯只好应允。拳足交锋不过几下,刘彪子便汗流浃背、难以支撑。大伯一脚踢出,刘彪子险些摔倒,亏得大伯伸手拉住才未着地。
刘彪子双拳紧握,对大伯拱了拱手:“大哥,我彪子向来无人能敌,没想到大哥三拳两脚就把我打得晕头转向,兄弟我是真服了!不愧是教头出身!”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大伯原是黄埔军校教官出身。怪不得小时候大妈曾给我看过大伯的一张照片,他戴着大檐帽,模样英武,只因帽子上有国民党帽徽,后来便再也没示人了。
刘彪子素有“盖八堡”之称,被大伯打败后,低着头向家里走去。
“彪子,这回可是洪教头输了哟!”
回头一看,是“瞎膏药”在阴阳怪气地起哄。刘彪子没理他,径直回了家。
“瞎膏药”是绰号,他本名叫吕四,还有“姜环”“老叉叉”等多个外号。这人为人不地道,村里没几个人愿意和他交往。有一年天快黑时,他提着竹笼偷撅集体的麦青,被大伯撞见后数落了几句,说他损公肥私,从此他便记恨上了大伯。如今见刘彪子被大伯打败,便想挑唆他一起报复,可刘彪子是个有良心的直性子,没理会他。吕四冷笑两声,尴尬地走了。
一九六九年“一打三反”运动期间,吕四联络了几个人,给大伯捏造黑材料:污蔑大伯是国民党教官,毒打贫农刘彪子,还无中生有,借着他在公社有人脉,连我这个侄子在校期间的一点小事也一并告发了。于是,在一九六九年二月三日那个天寒地冻的日子,公社的土台上,我和大伯被一同拘捕了。半个世纪前的往事,前尘如梦,不堪回首……
我被关押了三个月后释放,大伯则关押了九个月才得以回家。
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大伯出狱后不久,吕四在家中踱步时,房上突然掉下一块瓦,正砸在他头上。受了惊吓后,他说话变得颠三倒四。后来又在家中跌倒,摔断了腿脚,从此便很少出门了。这正应了那句谚语:“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村里人都说,吕四这是遭了报应。
后来我去了矿山工作,大伯仍留在村里务农。
一九七九年,我得到了平反,大伯也恢复了名誉。平反时,政府给大伯补发了几百元补助金,堂哥用这笔钱给大伯买了一辆自行车。而彼时的吕四,早已瘫痪在床。大伯属于投诚人员,当年转业回村。平反后,还当选为县政协委员。
吕四听说大伯平反的消息后,躺在床上胡言乱语,满心不甘,最终含恨而终。
大伯于二〇〇一年三月二十二日四时三十分寿终正寝,享年八十六岁。黄埔军校同学会领导人张恒谦为大伯致悼词,评价道:“曹凤麟一生正直,英勇抗日,是政协的一位好委员,是生产队的一个好社员。”
大伯为人宽厚,不记宿仇,也从不提及自己过去的经历与本领,所以我对他的过往知之不多。我由衷佩服大伯的宽阔胸怀,对曾经迫害过他的人能不计前嫌。而我却做不到这般豁达。当年有一个同学,在公安局门前静座示威要求拘捕我。这个同学五十多岁时,来法院向我道歉,我当时口头表示了原谅,心中却始终存有芥蒂。后来他组织同学聚会,我终究还是推脱没去。
大伯一生有四个孩子:
长兄曹瑞轩,一九三七年生人,是解放初期第一批汽车司机,一直在汉中工作,后在当地去世。
二兄曹瑞亭,现年八十四岁,是村里的贤达之人,写得一手好字,画画也十分出色。上世纪六十年代,他担任村团支书,把共青团工作搞得轰轰烈烈。六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团员们如今都已七十开外,却仍会时常聚在老书记身边,回忆那段如火如荼的岁月,怀念曾经激情燃烧的青春。
三弟曹瑞民,现年七十四岁,是个能工巧匠,心细如发,至今仍在编织工艺品。
四弟曹瑞光,是个乐天派,也是王店自乐班的重要演奏员,现年七十一岁。
注:
1、本文采用春秋笔法,隐去了部分人名,以防不测。
2、“先后”为地方方言,妇人称妯娌为“先后”(读音近“户”)。《史记》有云:“见神于先后宛若”,可见“先后”这一称谓在汉代以前便已存在。
作者简介:曹解路,1950年10月生,礼泉县药王洞王店寨子村人。2010年从礼泉县人民法院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