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滇 池 放 歌
池国芳
赶早来到滇池边,天还青灰着。风从水面贴地扫过来,带着股子醒脾的腥甜。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水浪拍岸,啪——嗒——,啪——嗒——,不紧不慢,像谁在梦里头均匀地打着鼾。这份安宁,倒让我一时忘了,脚下这软软拍打的,是三百来万亩的浩渺,是云南人喊作“海”的高原大湖。老辈人讲,这是老天爷不知多少万年前,地龙翻身留下的一个浅盆儿,山水汇集,日月涵养,才得了这“高原明珠”的雅号。汉武帝那会儿,怕是瞧着它波光连着南天,就封了个“滇”字给它;往后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多少英雄马蹄、商旅驼铃,都在这片水光山色里化成了青烟。
翠湖是滇池遗在城里的一滴清泪。入了园,先撞进眼里的,不是水,是那铺天盖地的红嘴鸥。这些“远方来客”最是灵醒,晓得城里人待见它们,翅膀一收,便从西伯利亚的寒风里,一头扎进这四季如春的窝。鸥影翻飞,聒噪一片,脆生生的鸣叫落进湖里,激得那水越发绿得透亮。湖心亭子边上,几株老柳怕是有年岁了,枝条软软地垂到水面,风一过,蘸着水波写字,写些什么,却没人读得懂。绕堤走着,猛看见水底下,一丛丛细长的叶子托着白生生的小花,怯怯地浮着——这便是“海菜花”了。昆明人讲,“海菜花开,幸福就来”。这花清贫,水质稍差便不肯活,是这湖、这城洁净的魂儿。看得入神,耳边仿佛飘来几声洞经古乐,悠悠的,是哪个角落里老倌老奶在自娱?这翠湖,终究是市井的,热闹的,像一壶温温的普洱,暖着这座城的肚肠。
出城往西,西山便巍巍地压到眼前来了。这山睡在滇池边,真真儿是个“睡美人”,那起伏的轮廓,那垂落的青丝,安然静谧。钻入山林,古木参天,松涛阵阵。树叶子密得很,阳光费劲地挤下来,在地上印些铜钱大的光斑,晃晃的。石阶湿滑,苔痕老绿,空气里有股子松脂和腐叶混着的、沉甸甸的香。走着走着,想起明朝那个才子杨慎。他被贬到云南,一肚皮不合时宜,怕也常在这山道上踽踽独行。滇池水阔,能盛下他多少离愁?山风呜咽,可和过他那些愤懑的诗句?“天气常如二三月,花枝不断四时春”,他写昆明的句子是明媚的,可字缝里,总觉着透出点北望中原的、挥不去的凉。
下得山来,眼前豁然开朗,便是海埂了。好长的堤!直直地伸进滇池怀里。这里的风是阔的,野的,全无遮拦,呼呼地灌满你的袖子。水天真正连成了一片,浑浑的,苍苍的,分不清边际。远处几点白帆,像钉在灰蓝缎子上的银扣。堤边柳树让风吹得一律斜着,叶子翻出灰白的背面,哗哗地响,像无数面小旗在摇。这里看滇池,才觉得它是个“海”,有吞吐日月的胸襟。据说当年王升——那个元代云南的平章政事,便是望此烟波,起了兴修水利、造福一方的宏愿。官声政绩,如今也如这堤下的水沫,散了,唯有这长堤,这良田,还记着他的名。
大观楼是一定要去的。不为别的,就为那“海内第一长联”。楼是歇山飞檐,一副稳重样。登上顶层,凭栏远眺,五百里滇池果然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正心潮跟着水波激荡,目光却落在了底层那黑底金字的巨联上。上联写景,从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到北走蜿蜒,南翔缟素,将四围山水写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下联怀古,叹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把千年风云收束在“都付与苍烟落照”之中。这便是孙髯翁,一个布衣寒士的笔墨!他一生不仕,满腹才情,都倾泻在这百八十字里。读着“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心头那点个人的慨叹,忽然就被这历史的苍茫给荡涤了,化开了。髯翁先生,你这哪里是在写联,你是在用文字给滇池铸魂啊!
沿湖向南,景致又变。观音山林木蓊郁,传说有仙则灵;白鱼口的温泉,汩汩地从石罅里涌出,水汽蒸腾,带着硫磺的气息,泡进去,一身尘劳似乎都融化了。最险峻处,莫过于龙门。在绝壁上生生凿出的石廊石室,惊心动魄。扶着冰凉的栏杆,脚下是百丈悬崖,直落滇池,头晕目眩间,只觉自己像只壁虎贴在巨幅的青绿山水画上。那些开凿龙门的石匠,该有怎样虔诚的信念和舍命的勇气?一锤一凿,叮叮当当,响了多少年,才在这顽固的石壁上,凿出一条通往云霄的路,凿出一窟窟慈悲的佛相?人说“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我此刻却只觉得人之渺小,与造化之工、信仰之力的伟大。
山水养人,也养艺魂。聂耳墓在西山松柏深处,简朴而庄严。站在这位人民音乐家长眠之地,耳边仿佛响起了《义勇军进行曲》那激昂的旋律。他是滇池的水喂大的,他的音符里,有这片土地黎明前的黑暗,也有沸腾的热血与曙光。再向东,郑和公园里,三宝太监的塑像遥望远方。这位伟大的航海家,也是从滇池边走向海洋的。他带出去的,是瓷器、丝绸与友谊;带回来的,是海风、见识和一个民族睁眼看世界的梦想。他的背影,连起了高原的湖泊与浩瀚的海洋。
离湖稍远的盘龙寺,藏在晋宁的山坳里,香火极盛。寺里古木森森,梵音袅袅,与滇池的旷达又是另一番光景。求签的,还愿的,人们脸上有种踏实的平静。佛前青烟缭绕,升上去,散入滇南明净的天空里。这缭绕了六百年的香火,祈求的,或许也不过是这滇池大地上的——风调雨顺,人心安宁。
日头渐渐西斜,我复又回到开阔的水边。风大了些,浪头也高了,一排排涌过来,撞在岸石上,碎成千万点金箔,又哗地退下去。湖水苍苍茫茫,向着天际平铺开去,没有尽头。我忽然感到一种沉默的、巨大的包容。这水,看过古滇国的青铜锄镰,看过南诏大理的佛寺白塔,看过沐英屯田的旌旗,看过联大师生奔跑警报的身影……它什么也不说,只是荡漾。所有的金戈铁马,悲欢离合,才子文章,渔樵闲话,都被它一波一波地摇碎,摇匀,最终沉淀为湖底柔软的淤泥,滋养出新一轮的水草丰美,鸥鹭翔集。
我站着,直到暮色像一块青灰色的薄纱,缓缓罩下来,将西山、湖水、远村都拢在怀里。对岸的灯火,三三两两地亮了,映入水中,拉成长长颤动的光带,温柔得很。这一刻,没有激昂,只有沉静。我忽然懂了,滇池为何是“明珠”。它不只是一片水,它是大地的眼睛,沉静地映照着高天上的流云与星空,也深邃地收藏着这片红土地上所有的时光与故事。它看惯了,也看淡了。而我们这些来来去去的歌者、行者、过客,对着它发出的或慷慨或幽微的吟唱,最终,也不过是投石入水的那一圈涟漪,漾开,散去,复归于它永恒的、沉默的碧蓝之中。
风里,那水浪的声音,依旧啪——嗒——,啪——嗒——,不紧不慢,像大地安稳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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