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假错案篇
7 失踪的坟冢(讲述人 闫明辉)
作者:逯家驹
1966年,我12岁。有一天早晨醒来,忽然发现窗户上被糊上了一层纸。出门一看,坏了,大字报在什么时间被粘上都不知道!刹那间,屋里的气氛紧张得令人无法描述:爸爸的脸变得十分难看,妈妈也唉声叹气,四哥哥刚20出头,可谓血气方刚,他要冲出去撕了大字报,被父亲挡住了:“干什么?你知道撕了它会惹来什么严重后果吗?
要知道,街道马上就要来找麻烦了,最远不能超过明天就要给人戴高帽,被游街的人群中,一定不能少了我!”父亲又说:”这大字报是谁贴的?咋就睡得这么死,就没有一点动静?”家里人都猜不出得罪了谁。妈妈说,山雨欲来风满楼,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这样,家里人没有一个不显得紧张,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无助得令人绝望。原来,爸爸在旧社会是一个伪保长,而且曾留学日本。解放后援藏去了新疆兵团。但这个历史问题一直困扰着他。第二天一早,天没有完全亮,大哥悄悄出门带走了还算值钱的东西。那时我尚小不能理解大人们的心里,真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
果然不出父亲所料——下午,街道主任带着一群梳着羊角辫儿的女孩杀气腾腾冲进门来,并大声训斥着父亲,问一些我当时听不懂的问题。接着,又有几个人抬着浆糊桶,又开始贴。这次大字报贴得严实——门玻璃,窗户玻璃,凡是空隙都贴得密不透风。顿时,屋里没了一丝光亮;瞬间,整个屋子变得鸦雀无声。只见街道主任贴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女孩的耳边不知讲了些什么,那女孩回过头来冲我父亲大吼一声:闫守忠,你要老老实实交待你的罪行!把材料写好,明天交到居委会。说罢,我看她一挥手好有威风,那帮姑娘也就跟着走了,第一轮的审问就这样结束了。有初一就有十五,于是,麻烦就跟喷泉般接踵而至。抄家、挨斗,已成了家常便饭,就这样折腾了一个多月。这期间父母被关在居委会好几天,不准送饭,除了低头认罪,就是写材料,交待,深挖。忽然有一天妈妈回来了,脸上满是伤疤,头发蓬松,脖子上有道很深的痕。我知道那是挂牌子勒的。妈没有哭,看着我们兄妹三人就躺下了。我坐在妈的旁边怯怯地问了爸爸为什么没有回来。妈看看我们,说;“你爸还得呆几天,材料写得不彻底,我回来是收拾东西,我们家要被遣送下乡。”其实,那时家根本没有值钱的东西,抄的抄,砸的砸,哪有像样所谓的东西?无非是搬不动的木器,还有锅碗瓢盆,破烂衣衬、被褥什么的。妈妈被放回来其实就是整理东西,准备搬走。
一晃到了9月份,一天中午,我正在家吃午饭,忽然门前开过来两辆汽车,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进了我家,不由分说把大哥带走了。接着家里又一次被抄。父亲的眼睛里含着泪,对我说:“丫头,去把爸的毛裤找出来,我要穿。”我说:“爸,天不冷。”爸说:“晚上挨斗时穿。”我就找了出来。这时爸拿着扫地工具要走,我说别扫了,爸看了我一眼连头都没有回……大约半个小时,旁边理发馆的阿姨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语无伦次地说:“大,大婶,大叔跳楼了!”
妈闻听后,“啊”了一声便跑了出去。惨剧发生,爸躺在楼下面冰冷的马路上,仰着身子,嘴上、耳朵里都有血。妈说爸已经死了,我不信,拽了爸几下喊了一阵,爸躺在那没有回答。我感觉天似乎都塌下来了,跟邻居一起把妈扶进了屋又转身找个单子把爸的脸盖了上了,我的眼泪也情不自禁地淌了下来,替父亲感到不平……
我守在父亲的身边不知所措,一会摸摸脸,一会又摸摸手,这位给我生命又把我养大成人的老人,是我最亲的人,也是我们家的顶梁柱。爸爸,您在瞬间就抛弃了我们,您的灵魂彻底解脱了,彻底净化了、升华了,可您留给后人的却是怎样的悲哀、痛苦和打击呀!“爸呀……”我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但这一切他都已经不知道了……
这时,北京街派出所来人了,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爸爸,了解当时的经过就走了。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来了两辆军车。车上跳下来一个当官模样的军人,还跟了一帮小兵。那当官的先跟我妈说了几句,转身叫我找块儿板子,好把我爸放在车上。我照办了,从房后拣了一块窗台板给了那位军人。他阴沉着脸指挥手下人把爸抬上了车;我跟妈、弟弟一起坐在父亲身边,车在悲痛的气氛中缓缓驶向了净月潭一座叫做庙山的坟场,据说“文革”中所谓“有问题”的人死后通常情况下都被葬在那里。
到了庙山,车停了下来。我跟弟弟扶着妈走下了车,父亲的遗体也被解放军抬下来,在一个坑前他们放下了爸爸,然后对我妈说:“这有一个现成的坑,就埋这儿吧。”妈看了一眼周围的环境,又看看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孩子,两行泪就淌了下来,这分明是妈的无奈。就这样,几个人抬着父亲放进了那个坑。我们为父亲整理好衣襟,看了父亲最后一眼,就爬了上来。这时有人端了锹无情的土,扬在了爸爸的身上。我跟弟弟大哭起来。不知为什么我冲上前去不让他们往父亲身上扬。这时一位慈眉善目的军官模样的人走了上前来,小声地跟我说:“孩子,你不懂,你爸他已经死了,必须埋上,不然会被狗吃掉的。”他又说,你躲开吧,我们会帮你们母子埋好的。他的眼里流露出对我们孤儿寡母的同情。在那个年代,这已经是对我们最大的宽慰了。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新的坟墓就矗立在我们眼前。秋风瑟瑟,我由衷地感到一丝凉意。看着被埋在下面的父亲,我心如刀绞。那暴命的人就是给了我生命的父亲,我嚎啕大哭,至今那哭声也不能让我忘怀,是那样的真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解放军给了我们一会儿同爸爸告别的时间,然后我们上了车。车开了,妈妈的眼神好像处于呆滞的状态,两行无声的泪,挂在腮边。缓缓的车留给我们回望的空间,我看见秋风中的坟墓,在夕阳下显得那样孤独和凄婉,被扔下的人是我的父亲,我的亲人!
车绕过了山梁,越过小桥,我悄悄地记下回去的路,有一天我一定回来看我爸爸的。车速越来越快,爸爸的坟墓渐渐淡出了视野,我数着每一条路的转弯儿,每一个小桥,每个岭坡,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回来后妈常自言自语,自己解劝自己,渐渐也跟我们说话了。家虽残破,只要有妈妈,就有温暖;在妈妈的膝下,我们几个孩子依旧是娇儿。一个月以后,大哥被无罪释放(因为父亲的所谓“历史问题”,他也被牵连)。看见大哥归来,妈妈悲喜交加,打开憋屈的闸门跟大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悲婉的哭声,可谓震天动地!我也跟着哭了好一会儿。妈妈擦了一下眼泪,说,去给你爸爸填点土吧;买点馒头炒点菜,上个供吧。烧纸时你们都念叨念叨。
第二天,我凭着记忆,借个自行车跟哥去了净月潭庙山。我们找了好半天,埋我爸的那个坟就是找不到。大哥说:“咱们是不是记错了?”我没有吱声。是啊,怎么就找不到了呢?急得我在墓地中走来走去,也忘了害怕。我找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终于相信眼前这一幕——爸的坟被野狗或野狼什么的给扒了,就剩下皮带扣子和一些零星的衣裤了,还有一只鞋,其它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扩大了范围进行搜寻,然而一无所获。看来爸爸的东西也就这些了。大哥边找边失声痛哭,男人的哭声实在慑人心魄、震耳欲聋,那哭声在坟地间真是令人肝肠寸断!
我们圆了那所谓的坟,把带来的东西摆上,坐在坟的周围。过了一会,大哥站起身来,围着坟倒了一圈酒,算是告慰了一次爸的在天之灵,然后把祭祀的菜肴之类摆在了坟头……
爸走后的几年里,妈因为有一定的文学底蕴而被冠之一个什么“伪科长”的罪名,结果也未逃脱被“批斗”的厄运。1973年的春节刚过完的一天,妈妈因患尿毒症已病入膏肓。我深知,爸去世的这些年,妈是多么的不容易呀,即要承受运动的压力,又要潜心地养育我们。她的伟大是普通女人所不能比拟的。我慢慢给妈掖好了被子,把手放在她露在外面的胳膊上。因为妈的吊针须要慢慢注入,我想把我的体温通过这只手传递给妈妈。夜很深了,我挨着妈躺下了。我把一只手放在妈的身上就睡着了。也许年轻不懂事,也许真的有些疲乏,大哥、二哥都护理好几宿了也没安下心来睡一会儿,可我居然睡着了,实是对不起两位兄长,现在想来都羞愧难当……
第二天一早醒来,看见二哥正在为妈擦脸。此时妈很明显已经啥都不知道了,任凭二哥怎么为她擦身擦手,就是没有一点儿反应。这时我看到二哥的泪淌到了腮边,正所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一整天,妈仍旧没有睁开眼,点了好几瓶吊瓶了可还是不睁眼。傍晚,我看妈的呼吸有点儿反常,正在打着的氧气直往外喷。
这时,大哥、二哥正在走廊商量如何改善医疗方式的事儿,看见我匆匆来找,几步就跑回病房。只见妈憋得脸色发青,二哥就喊来了大夫。一时间病房里挤满了来来往往的医生和护士。抽好了强心剂直往吊着的葡萄糖里推。总之该用的药都用了,该想到的办法也都想了,但情况依旧。此时大哥有些失态,二话没说,伸手就抢了护士手中的针。这最后一针的药是大哥推的。然而怎奈人的命天注定,大夫治病不治命。一个伟大的母亲,一个善良的女性,一个学富五斗的智者,一个满堂儿女、本应尽享天伦之乐的长辈,就这样恋恋不舍地走完了她的人生里程……霎时我感觉到天旋地转,一下子瘫软在地上,脑袋一片空白。躺在那的人就是我给我生命养育我成长的母亲……
“妈妈呀……”我忍不住痛哭失声。二哥抱起我并告诉别哭。因为是在病房里,患者很多,别打扰了别人。这时,护士过来将一张白色的床单,盖在了妈的身上,一个老头儿过来和护士俩把妈抬到了推尸的车上。我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但不知是谁把我拦住了。车在长长的走廊里渐渐地淡出了视线。望着远去的妈妈,我的心都碎了……
妈妈的后事在众多朋友的帮助下料理得挺顺利,是四哥的朋友帮忙做的寿材,与父亲合葬在了净月潭的庙山上。虽然我们都清楚父亲躯体早已荡然无存,但我们相信,他,还有很多个因为错误运动而陨落的冤魂仍日夜守候在那座庙山上……
净月潭庙山四面环水,在几棵青松的围绕下,显得格外幽静。妈活着时候曾写过一首七律:“依山傍水是我家,半养山蚕半种麻;闲中常以诗为伴,一曲高歌唱晚霞。”这首诗是写给自己还是别人?是写给生前还是死后呢?我们不得而知……现在,庙山已经变成了中信城“净月山”,据说开发商打算在这里建一座亭台,供人们歇息纳凉、品茶论道、谈古论今……
行文至此,特拟联儿一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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