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沁的那片胡杨林
红子
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通辽市科尔沁左翼后旗一个村庄胡杨林边时,车上走下一位中年人,这是巴特儿子,建国。从六岁离开,他整整阔别故乡半个多世纪。这位为祖国的航天事业添砖加瓦的科研人员,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地时,思绪万千。这片土地,早已变得翻天覆地,一条条宽阔的马路,像草原上的彩带延伸向远方;一座座风力发电塔,像卫士,迎接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一座座宽敞明亮的房子,像是等待着,迎接着远方的客人和游子……
那是1958年春天,故事的主人公有的已不在人世,唯有那片草原上的胡杨林,还在风里沙沙作响,像是在一遍遍诉说着往事。
清晨的草原,万里晴空蓝得透亮,天上的白云白得晃眼。一辆老旧的马车“嘚嘚”地碾过枯草,蹄声从远处荡来,一下下敲碎了草原的寂静。驾车的阿斯愣是个中年大叔,他抖着缰绳,古铜色的脸上刻着岁月的痕迹,头上的军棉帽带子紧紧系着,贴在他的脸颊上。二月的草原很冷,风沙正狂。车上坐着一对中年夫妻,我们就叫他们清伯和凤阿姨吧。清伯头上也戴着顶老式军棉帽子,系带同样系得紧紧的,他和凤阿姨依偎在一起。凤阿姨头上围着一条长长的红围脖,边角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像一面小小的红旗在枯黄的草原上舒展,明明灭灭地跳着,给这片苍茫的土地添了点鲜活的亮色。两人都紧裹着各自身上那件发黄的军大衣。
阿斯愣大叔用有点不熟练的汉语,跟车上的人说:“这里的生活,不好啊。夏天雨下得少,放牛羊都没有地方,草缺水,都渴死了。”“没关系的,能有地方住,就挺感谢你们了,麻烦你们了。”清伯说。“麻烦倒不麻烦,就是困难,我们要大家一起努力呀。唉,现在日子不好过啊。”阿斯愣大叔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清伯坚定地说。
阿斯愣大叔扬起手中的长鞭,在空中打了个响哨,马儿便加快了速度。清晨的阳光从地平线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铺满了草原。坐在马车上的夫妻望着茫茫草原,陷入了深深沉思。这次下放,扔下刚刚成年的一双儿女给双方父母照顾,心中生起种种担忧。望着茫茫草原,微微春风里,小小的草芽都钻出了沙土。这是一片荒凉又充满希望的土地。”清伯想。
阿斯愣大叔说了句“快到了,前面就是”,打破了这瞬间的宁静。他手指着前方——几户牧民的土坯房静静卧在草原深处,袅袅炊烟正顺着烟囱悠悠升起。牛棚里,牛还没放出去,时不时“哞哞”地低叫几声;羊圈挨着牛棚,羊群也“咩咩”地应和着,此起彼伏。土坯房门口,女人们正忙着拾掇柴火、晾晒被子,身影在晨光里一晃一晃的,满是烟火气。
阿斯愣大叔“吁”的一声,马车便慢悠悠地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了下来。门前一家人早已等候在那里。“这是我老婆琪琪格。”阿斯愣大叔说,他指着稍带拘谨又很热情的琪琪格大婶说,“那是我儿子巴特尔和儿媳妇托雅。”他又说。琪琪格大婶穿一件宽大的咖色旧蒙古袍,头上包着蓝色头巾,衣襟处补着块颜色相近的布,针脚细密,整洁干净。巴特尔穿着很服帖的青裤、蓝棉袄,他身边的托雅穿着青蓝的蒙古袍子,滚着红色花边,包着红绿相间的格子头巾,微微挺着肚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透着几分即将为人母的温柔。
巴特尔早已提起他们的大皮箱子,琪琪格大婶拉着凤阿姨,一行人往屋里走去。走进这三间简陋的土坯房里,室内除生活用品,再也找不到别的奢侈品了。两边是卧室,中间是厨房,两个卧室里有炉子。他们走进的这间屋子,是阿斯愣大叔和琪琪格大婶的卧室,白底蓝花的被子上打着几块补丁,却依旧整洁地放在一对大木箱子上,土炕上铺着自己用羊毛压成的毯子。炉火正旺,空气中飘着淡淡青草味。这清贫的人家,却整洁干净。琪琪格大婶出去一会儿就端着一泥盆牛奶进来,她把泥盆放在炉子上,一会儿,奶香就飘满屋子。“你们,吃牛奶吗?”她抬头问。凤姨笑着说:“草根和树皮都吃过的,这牛奶应该是美味了,还能不吃。”大家哈哈大笑。琪琪格大婶把一个小小的布袋子打开,袋子瘪瘪的,里面的炒米不多,她小心地抓了两把放在奶里——这在物资匮乏的日子里,已是能拿出来的全部心意。一家人用这朴素却滚烫的美味,招待远方的客人……
夕阳西下,巴特尔领着牧羊犬放牧归来时,忙碌一天和一路颠簸的人们,也早有倦意。吃了晚饭后,两位远方来的客人,便在这温暖又略显拥挤的小屋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的早晨,在雄鸡的鸣叫声里开始了!阿斯愣大叔早就起来生火、烧炉子,小屋的炕有点凉了,门上挂着的糜草帘子上都结起霜花。清伯也起床跟着忙碌,炉火旺时,阿斯愣大叔放上水壶,两个男人就在炉边,边烤火边说话。“你当过兵吧?”阿斯愣问清伯。清伯点点头说:“来到这之前,我一直是个兵啊。”“那你一定打过仗,上过战场了。我也上过战场,当的是骑兵,后来负伤,送回家养伤就和部队失去了联系。”阿斯愣说。“哦。”回首那个战争岁月,血雨腥风,多么残酷!无数战友的身影消失,无数无辜的生命在那时陨落……我们的国家千疮百孔、百废待兴,现在正经历着特殊时期,我们每个人身上的担子、责任都不轻啊。清伯默默地想。老婆也跟着自己,从相识到结婚,就领着她东奔西跑地打仗,浴血奋战。担任卫生员的她,没过过一天消停的日子。这个曾经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又要跟着自己在这荒凉的地方重新开始……
炕上的琪琪格大婶和凤姨也都起来,坐在一起说话。“这草原早晚很冷哦,特别是晚上,别出去,有狼。我们的那几只牛羊,都很早赶回来的啊。”琪琪格大婶说。“那放在外面,也很危险吧?”凤姨问。“不怕的,政府给我们每户都发了两杆猎枪,就是为了防止狼半夜偷袭。来了几回,一开枪,狼群就吓得四散奔逃了。有一回睡到半夜外面有声响,阿斯愣刚一出门,狼就扑上来了,幸亏他开枪,把狼打死了,吓死人了。”琪琪格大婶说。
天空渐渐放亮,阿斯愣跟清伯说:“大哥,我和巴特尔去放牧,你也不用去别处报到,我就是书记兼村长,等我下次去县里买东西时,就帮你报上去了。”说完他呵呵地笑了。他们俩同岁,清伯生日比阿斯愣大九个月。在以后的日子里,阿斯愣夫妇就叫清伯夫妇“大哥”“大嫂”,孩子们则跟着叫他们“清伯”“凤姨”。清伯和凤姨就这样在草原落了脚,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草原的四月,门前的溪流缓缓流过,小草舒展开来,托雅也快要生了。凤姨把带来的葫芦和南瓜种子种在牛棚和羊圈周围,她和清伯在门前开垦一块荒地,种上各种蔬菜。以后的日子,除了帮助家里干零活,其余的时候就是给小菜园浇水、拔草。“过日子的人哪,我们都不知道咋弄啊,天天浇地啊,就怕刮大风。”琪琪格担忧地说。
说风,风就到了。四月底的一天晚上,风开始呜呜地刮,外面什么也看不清楚。风反复地拍打用木板挡住的窗,仿佛要把这小小的屋子撕碎一样。阿斯愣往炉里添了几块牛粪,轻声对清伯他们说:“草原上的风就是这样,时常光顾,没有办法。”
第二天起来,被子和脸上都是一层沙子,嘴巴里也都是。草原以这样猛烈的方式,和远方来的客人打了个招呼!人们都早早起来收拾屋子。清伯来看他的小菜园,园子里一棵小菜都没有剩。女邻居查娜摇着头:“可惜了。”她说。清伯苦笑着点点头。小菜没剩,可是种在牛棚和羊圈周围的葫芦和南瓜,躲过了这场风沙!凤姨看着一点没剩的小菜,说:“没有防风的东西,当然经不起这样的风沙。”清伯点点头。“栽树。”他说。“对,我们要栽树,自己建防风林,给这里的下一代留一个适合生活的环境。”
五月初,托雅在婆婆和凤姨的守护下,生下一对双胞胎。一家人欢天喜地地研究决定,让清伯夫妇给孩子们起名。清伯想了想说:“国家正经历特殊时期,国穷家贫,就叫建国、爱国吧。”(哥哥建国,弟弟爱国)
风狂雨急的整个夏天里,阿斯愣常常要赶着牲畜到县里去换粮、买生活的必需品。牛棚和羊圈周围的葫芦和南瓜顽强生长,一个个大大的葫芦长得比南瓜还大。琪琪格看着高兴,指着葫芦说:“这个大的留着做水瓢,那个留着整个的装鸡蛋,那个留着装菜,那个留着……对了,那几个送给邻居们用。”凤姨摘了两个大的,用自制的工具把葫芦旋成细条,晾在架子上:“冬天做菜,很好吃的。”“是吗?”琪琪格惊讶地说。“你就等着冬天尝鲜吧。”凤姨笑着说。
进了六月份,草原开始慢慢热了起来,屋子里除了早晚,也不再生炉子。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夏天,清伯开始张罗在房子的东边接两间小房子自己住。阿斯愣说,要到小溪边一个有粘土的地方脱坯,才能盖房子。说干就干,家人除了托雅带孩子,都开始为房子忙碌。这个只有四户人家的小村子,无论男女老少都来帮忙,一块块脱坯、晾晒……房子在六月底终于盖起来了,小小的窗,用灌木条做了一扇小门,为了结实,阿斯愣用草原上的马兰花叶子绑得很密实,屋子里用细沙和粘土抹得光溜溜的。一个大皮箱,两个饭盒,这就是清伯夫妇在草原上的家了。
夏去秋来,转眼冬天很快就到了。阿斯愣帮清伯在小屋里用土坯垒了一个小炉子。一家人准备过冬,可阿斯愣一家却愁容满面。凤姨问起缘由,阿斯愣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琪琪格说:“两个孩子都没有棉衣呢。巴特尔结婚时把布票都用了,还借了邻居的布票,才给托雅做了一身袍子。现在没钱没布票,两个孩子整天裹在被子里,怎么能过冬!”凤姨说:“总有办法的。”这天夜里,凤姨把自己的羊毛围巾拆了,重新织了两件连体小毛衣;又打开皮箱,拿出自己一件软缎旗袍——那是奶奶在她出嫁时送的,因为太喜欢,就一直放在箱子里没穿,这会儿正好给两件小毛衣做里子;她小心翼翼地从军大衣里拆下棉絮,一点点铺匀了填在中间。两天后,两件漂亮又暖和的小棉衣做好了。送到托雅跟前时,这个蒙古姑娘热泪盈眶……
日子在忙碌中悄然流逝,六年过去,当凤姨她们的手茧比树皮还厚时,第一排胡杨终于在风中站成了墙。凤姨摸着树干笑,皱纹里落满的,终于不是沙,是碎金似的阳光……风沙是挥不去的鞭子,抽裂了他们的手,也抽白了鬓角。六年的时间里,他们一年年跪在沙地里,一镐一镐刨开硬土,凤姨挎着水壶,踩着滚烫的戈壁往树苗根上浇,风沙把他们的手吹得裂开口子,他们却总在栽下新苗时,用干裂的手指把歪了的树干扶直。树苗常被狂风掀翻,他们就跪在风里重新培土;冬天时,就把破旧军大衣撕成条,裹住树苗抗寒。有次凤姨中暑倒在沙堆上,清伯背着她往回走,怀里还紧紧护着没栽完的胡杨树苗。
如今,六岁的爱国和建国已经能到处跑着玩了:夏天,他们在毛茛花丛里奔跑,在胡杨林里追逐……还拉着清伯用大皮箱子改装成的两辆小车四处玩耍。这时琪琪格大婶就会说:“呜,你清爷爷奶奶可真是惯你们哦。”
清伯和凤姨没事时就教他们写字、学习,给他们讲故事,还领着两个孩子练习走路。“一二一,一二一……”清伯喊着口号;一声“卧倒”,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地趴在地上,咯咯地笑着,凤姨在一旁笑着鼓掌。谁也没想到,这种哄孩子的方式,日后竟真的救了孩子的命。
一天清晨,凤姨在门口洗漱,建国已经跑到门前小溪边几十米远的地方。突然,对面窜出一只狼,径直朝孩子奔来——这时候再冲过去把孩子抱回来,已经来不及了!“老赵,对面有狼!”凤姨喊。
千钧一发之际,清伯抄起猎枪,大喊一声:“卧倒!”孩子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刻卧倒。紧接着,枪声响起,狼被掀翻在地,一动不动。这位老兵在关键时刻救下了孩子。大人们急忙跑过去抱回孩子,个个后怕不已。
阿斯愣去县里的次数少了,常是巴特尔替他跑。那年夏天中午,巴特尔骑马飞快冲进院子,还没下马,就扬着手里两封信喊:“清伯,家里来信了!还有调令!”
清伯要回家了,一家人万般不舍,邻居们纷纷来送别,爱国和建国拉着清伯夫妇的手不肯放开,最后两家商量,就把建国带去北京。
离开时,建国弱弱地问妈妈:“妈妈,北京远吗?”
“不远。”托雅拉着建国说。离别的眼里,雾蒙蒙的!
“多时回来,哥哥?”爱国攥着哥哥的手说。
“等草原上长起好多好多胡杨时我就回来,等着,给你们买好吃的。”建国说。大家都笑了。
还是那辆马车,一如当年来时,渐渐的远去……
作者:解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