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哺（小说）

       初冬时节，雨后的天总是碧空如洗，瓦蓝瓦蓝的，就像画家不小心打碎了蓝色的染料瓶，一挥手便涂满了整个苍穹。站在窗前，举目远眺，昔日时隐时现的终南山，此刻就如拉近了的长焦镜头，清晰得连山上的小溪、瀑布似乎都看得见。
       周六中午，虽然室外温度很低，空气清冽澈新，连树上的鸟儿也忍受不了冬天的严寒，一个个不知蜗居到什么地方去了。然而在室内，强大的暖气功能使人感受到了春天的温暖，几乎令人昏昏欲睡，如果不是电视机发出的噪音，我恐怕早已进入梦乡了。
       突然，手机响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电话是村主任打来的，这几年来，我断断续续地回老家生活了一段时间，说心里话，这些村干部对我这个在外多年的游子还是比较关照的，使我深切地感受到了家乡的温暖。同时也深深地体会到他们对村上的发展操碎了心，确实也不容易。他们的到来，使我和老伴喜出望外。这些年来，还没有村干部光临寒舍呢。
       “在家吗？”
       “在！”我高兴而略显激动地说。
       “把您的手机定位发一下······，我们一会儿就到。”
       一想到他们第一次到家里来，人生地不熟的，发完定位后，我马上来到小区大门外迎接。这几天世纪大道修路，门前坑坑洼洼，十分难走。等了好一会儿，还没见人影，这时老伴来电话：“买点水果，快点！”
       等我把水果买来，人已经进了小区。人常说，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何况是一个村的，而且其中一个还是我的远房侄子。
       村主任论辈分也比我低，中等个，红脸膛，浓眉大眼，说话干脆利落，斩钉截铁，一看就是标准的基层干部形象。作为副主任的侄子则身材高大，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多年农村生活的风风雨雨，似乎在他身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常言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二位村干部光临，一定有什么事情。我心里既欢迎他们的到来，又茫然不知所措。
       一阵寒暄过后，主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叔，村上准备开发个光伏发电项目，给村民办点实事，想借用您的旧庄基。”
       旧庄基有二亩多大，地坑窑，自父母去世后，一直闲着，如今能为乡亲们出点力，也算是我这个土生土长的游子的一片心意。
       “没问题！”我和老伴都爽快地说。
“只是庄基地上的树大部分都保不住了。”主任诚恳地说，似有歉意。又进一步解释，“要架设太阳能板，树冠影响采光，实在没有办法啊！”主任脸上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听了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稍显窘态，身上的冷汗也出来了。虽然家里暖烘烘的，我的心里却透着一股凉气。那些树，大多还是果树，那可是老一辈人辛辛苦苦栽种的，有的已近百年，对我来说，那可是一种念想和精神寄托啊！答应吧，心里实在有些不舍；不答应吧，有负于村干部的厚望，特别是涉及到乡亲们的利益，个人的事毕竟是小事，思之再三，便表态愿意。
       主任见状，脸上顿时有了喜色。马上又说：“树不会白砍伐，一定会补偿的。”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劝他们喝茶、吃水果。可是我怎么也吃不下去。快到十二点了，本想带他们出去吃个饭，这么远的路来了，说啥也得招待一下，可是他俩说刚来时吃过了，咋说也不愿去。
       二位村干部高高兴兴地走了，我的心却一直忐忑不安。人常说“狠斗‘私’字一闪念”，革命革到自己头上，怎么就这么难啊？这天晚上，我几乎一夜无眠。
       第二天中午，一位亲戚从家门口路过，看到我家崖背上的树被人砍伐了，以为我不知道，马上打来电话。自此，犹如一片刚刚平静的水面投下一颗石子，掀起层层涟漪。
       那一夜，我似睡非睡，我梦见昔日慈祥的父亲脸上现着怒容，目光严厉，连声斥责“败家子！败家子！”我俯伏在地，无言以对。
       这也难怪，父亲辛劳一生，勤俭持家，没有留下什么家产，唯一的资产就是那几棵树了。
       记得在我四五岁的时候，有一天，我发现离家不远处有几棵核桃树苗，长得十分茂盛，好像与我有缘，便让父亲挖来栽上。如今，他老人家已经作古，我也年过七旬，而那几棵陪伴我们几十个春秋的核桃树就要身首异处了，怎不令人痛心？父亲在时，每年都要把打下的核桃装入麻袋，带到咸阳。他说：“吃核桃补脑，多吃点！”那时候物质紧缺，核桃也就成了我常吃的零食。经过多少年的岁月蚕食，核桃树已经进入老境，枯枝渐生，树干皴裂，犹如一位耄耋老人，风韵不再，依然颤巍巍地守护着庄园。这几年我在老家小住，每到初春，都要请人拉水施肥，促其生长。今年虽说遭遇大旱，核桃很小，长得像鹌鹑蛋似的，但也打了有十多斤，而且味道很好。
       若论年岁，柿子树中的老者已逾百年，连父亲也不知道何年所栽。小时候，淘气的我常常爬到树上，甚至还躺在上面看书，听鸟儿唱歌，看蝴蝶飞舞。硕大的柿子树春夏时节就像是一把巨大的绿伞，为人们带来阴凉。到了秋天，一个个像红灯笼一样的柿子挂满枝头，微风在树间穿梭，柿子则随风荡漾，那种自然的美，是生活在城里的人所看不到的。而一到冬天，特别是下雪之后，一棵棵柿子树就成了一个个白头翁，好像来到了童话世界。
       这么多的柿子、核桃，我历来不愿独食，喜欢与大家分享。尤其是有了私家车后，每年中秋前后，都要呼朋唤友地前来采摘，过一把田园生活的瘾。没有来的朋友、同事，或上门分送，或托人捎带。虽说柿子、核桃值不了几个钱，仅略表寸心，传递着浓浓的情谊。
       ······
       思绪，如潮水一样在脑海里放纵奔流，亲情、家乡情以及人情世故交织在一起，左右着我的神经。
       突然，我又有了一种担忧，莫不是借助村上的名义，让某些商家自己开发牟利？于是，我拨通了村干部的电话进行询问。
       “叔！您放心，确实是给大家谋福利。这个项目是县上审批的，光伏电公司也是通过县政府审批的正规企业，机会难得啊！”
       这一下，我就像吃了颗定心丸，心想，只要是为了父老乡亲，为了生我养我的这片土地，为了家乡美好的明天，就是吃再大的亏也值了。再说，我是一个党员，曾经受过部队十多年的教育培养，还被县上聘为乡贤，这是多么大的荣誉啊！自离开家乡，几十年了，确实也没有给村上办过什么事，做过什么贡献，难道这次还不应该有所付出吗？思前想后，我对自己一时的私心而自惭，也为自己的自省而欣慰。
       也许，父亲的在天之灵，也会为我的这一举动而高兴。记得他老人家在世时，尤其在三年困难时期，曾接济过生活困难的乡亲，也有一颗慈爱的心。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就给我讲“羊羔跪乳，乌鸦反哺”的故事，给我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此时，艾青的那句名言又在我的耳旁回响：“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
       家乡啊！请接受一个游子的反哺吧，尽管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又一个周六到了，我感到阳光是那么的灿烂，那么的迷人，便信步来到渭河边上的公园，举目眺望，霞光熠熠，河水滔滔，一切竟是那么的美好。

       作者：刘正义，祖籍陕西乾县，退休干部，咸阳市作协会员，秦都作协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