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1691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制图师艾萨克·德·格拉夫(Isaac de Graaff,1668-1743)编制了《非洲和亚洲地图集》,供其理事会决策使用。其中,一幅题为 “漳州河” (RIVIER CINCHIEUW)的地图1尤为引人注目,它不仅展现当时世界先进的地理测绘技术,更如同一幅凝固了时间的“历史切片”,为我们窥见明代海丝之路最后辉煌——月港在清初的真实面貌,提供了珍贵的视觉档案。
图:漳州河地图,Graaff编,藏于荷兰国家档案馆
“漳州河”,在16-17世纪西方文献与海图中,指的是漳州九龙江入海口流域,即中国史籍所载的月港所在。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十二月,设置海澄县,县治位于月港(今漳州龙海区海澄镇)。次年(1567年),朝廷正式解除海禁,史称“隆庆开关”,月港成为全国唯一合法的海外贸易始发港,一时“海舶鳞集,商贾咸聚”,被誉为“小苏杭”。据《海澄县志》记载:“月港自昔号巨镇。店肆蜂房栉篦,商贾云集,洋艘停泊,商人勤贸迁,航海贸易诸番”。
图:《海澄县志图》
然而,繁荣并非始于诏令。早在官方开海之前,沿海民间的海洋贸易活力已然涌动。1518年,葡萄牙人也已航抵此地寻求通商,并一度在海沧金沙建起商馆2。自此,在长达两百余年的岁月里,“漳州河”这个名字,频繁出现在西方的航海图、探险记录与商业文书之中,从民间走私据点发展为东方最重要的贸易口岸之一,成为明代海上丝绸之路兴衰的见证。
这张地图是格拉夫根据1677年荷兰快船“萨姆森号”(Samson)手绘地图的基础上绘制。地图右下画有标尺其下方写着“Duytsche mylen 15 voor een graadt ”(15德制英里合1度)3和“In t’jacht de Samson 1677”(录于1677年“萨姆森号”快船)。
图:17-18世纪荷兰快船jacht,源自网络
1677年,已是大清康熙十六年,正值“三藩之乱”后期,此时耿精忠已降清,郑经势力孤立,清军开始反攻福建。漳州、厦门一带沦为清军与郑经势力拉锯的战场,历经多次交锋,以致城荒土废,民生凋敝。在此之前的1661年,清廷为切断郑氏集团与大陆的联系,已推行严厉的“迁界令”,强制沿海居民内迁数十里,形成一片人为的隔离带。这张地图所呈现的正是在迁界与战乱双重打击之下的月港地理风貌:西起漳州海澄和冲积沙洲,北抵九龙江北岸(今漳州角美至厦门海沧嵩屿)4,东至鼓浪屿和厦门岛西南侧,南到九龙江南面的海门岛以及屿仔尾沿线。图中对于该区域的主要城镇、军事要地、岛屿、海滩、暗礁等均有标记,并对部分海域水深、抛锚地区进行了具体测绘。由于所记录多为古荷兰语,字母不易辨认,且没有具体地理坐标,加上围海造田及旧村改造,其原始地理面貌已然改变,故只能结合历史文献和老地图进行对比,推测其大致位置。
图:明代漳州月港地图vs漳州河地图vs百度地图对比图
地图左侧绘有房屋处标为Hayting,即海澄,从西到东沿线画有四处方形堡垒,推测可能依次为镇远寨、谢仓城、槐浦寨和浮宫寨。海澄县对面的冲积洲玉枕洲和紫泥洲,分别写有Mateu plaats(直译为“主要地点”)。
地图中部的九龙江北岸沿线,从漳州角美至海沧嵩屿,共有十一条地名标注,也是全图标注最密集的区域。从左到右,分别如下所示:
Berg mt’Laage Land(直译为“山与低地”),绘有山脉图标,推测可能指今漳州角美金山村一带及其背后的为文圃山;
Vervallen Stadt(直译为“废弃衰败的城镇”),可能是今漳州角美白礁村,明代隶属于泉州府同安县积善里。尽管在1677年的荷兰人眼中呈现衰败景象,但此地实则历史悠久,明清已是对外贸易活跃、海商辈出的热土,也是十八世纪广州十三行商总潘振承的故乡。
Vervalle Casteel(直译为“废弃的要塞”),绘为四方堡垒,应为白礁巡检司。万历九年(1581年)曾置白礁巡司于此5,并筑有“礁城”;
Leeúwen Berg(直译为“狮子山”),具体位置待考,可能是青礁村岐山(即青礁慈济宫后山)。狮子是荷兰徽章元素,荷兰人常用于命名重要地标(如要塞、高山)。如台湾热兰遮城附近的山丘也曾标注为“狮子山”;
Mateu plaats(直译为“主要地点”),此处绘有一房屋标志,Brúnrmaús prieeltie(直译为“蝙蝠海滩”),可能此处海滩呈现蝙蝠状形态,Mars goede Rede(直译为“绝佳锚地”),在近海上画有一锚。此三标注以房屋图标为中心紧挨相邻,应同指今海沧镇(旧沧江古镇)所在。此地古有渡口,明清时期成为漳州、龙岩等地来往于厦门的重要通道,也是中外商贾的落脚地;
Salen Berg(直译为“Salen山”),绘有小山包。其位置大致与今海沧后井村(古时称金沙、沙坂)石甲头一带吻合,尤其突出海角类似埭岸头。鉴于古地图手书常有讹误,Salen很可能是Saben误写,而Saben与闽南语“沙坂”的发音相近。再结合葡萄牙人曾在金沙建过商馆的记载5,以及“沙坂”意为沙土坡,与所绘小山包地貌吻合,可推断:“Salen Berg”即“沙坂”;
gehactresde Berg(直译为“被砍伐过的山”),可能指今贞庵村京口岩山(古称大观山)。此处附近海上应有一岛,即钱屿(今厦门国际货柜码头),但图中将其绘为海岸线凸起部分,可能是误判;
Rode hoec(直译为“红色海角”),可能为北港尾(旧地名,见1956年厦门地图),此处曾有突出海角,现已填海,大致在今嵩屿集装箱码头西侧处华夏电力;
dehoec met t’fort(直译为“海角处的要塞”),应为嵩屿的濠门巡检司旧址。
在九龙江入海口中心有一小岛,标为qúesoa of hooun,即圭屿(又称“鸡屿”)。“qúesoa”与闽南语中“鸡屿”的发音相近。圭屿因其特殊地理位置,周围水面宽阔,适宜大型船只停泊,曾设立水寨哨卡,盘验和稽查进出月港船只,并成功击退明天启年间入侵的荷兰舰船。万历四十四年(1616年)在岛上修建圭屿塔,成为月港航海标志性建筑。
而在九龙江南面海门岛处,分别写着slapeus 、eylanden 、plaer boven mateu,直译为“毫无生机的、岛屿、主要地点之上”。海门岛,在月港合法化之前,早已是民间走私贸易的活跃区域。明朝“隆庆开关”后,海门岛则成为月港的海上门户。当时,漳州府居民出洋,多乘船至月港,再由海门岛扬帆出海。此地同时也是西方船只的修船和补给点。在大约1550年到1588年的葡萄牙《旅行指南》记载:“在Hai-men Island(海门岛)修整船只,补充供给”6。
地图右上角为鼓浪屿(colongsoa)和厦门岛(gedeelte van Aymoy,直译为“该区域属于厦门”)。中间小字写着yoosiens case,目前含义未明,位置指向厦门城。在厦门岛南侧海岸线画有一狭长海湾,应该是今沙坡尾,陆地上绘有一房屋,标为vervalle speelhuys(直译为“废弃的娱乐场所”),可能为当时郑氏政权的行宫,或今厦大演武场。在前方近海上画有一锚,标为holl Reede(直译为“荷兰锚地”或“凹陷锚地”),可能为今厦大白城一带。mateu plaats(直译为“主要地点”)可能为今曾厝垵。曾厝垵,古称曾家澳,明清时期作为月港外港承担对外贸易功能。清代张燮《东西洋考》记载商船在此候风启航7。
地图右下方在漳州一海角处标为hoec vande vúyle baey(直译为“浊水湾之岬角”),即漳州屿仔尾。浊水湾,应该指的是今双鱼岛所在海湾,此处因暗礁众多、泥沙淤积,导致水质浑浊。
图:漳州河地图分析图,红色连线为主航线,蓝圈为锚地,红线为废弃地,蓝线为主要地点
纵观全图,我们可以从地图细节重构1677年的历史空间和地理原貌。
(一)主要航线:从外海深水区切入。
从所测绘的水深标注数据密集度看,主要集中在海门岛、圭屿、屿仔尾,海沧至厦门岛这些外港,而海澄内港附近水域测绘数据却很少,且多标为1(1英寻约合1.8米),足见此时月港内港已淤积,大船已无法驶入。这清晰揭示了此时月港作为核心港口的功能已趋弱化,正在被更优的外港所取代。1617年张燮所著《东西洋考》记载:“从海澄港口起,用小舟拉行,计一潮至圭屿,商船经此盘验,再半潮至厦门,经南路参戍防汛处就验毕,移驻曾家澳,候风开驾。”而当我们将水深标注数据位置连成线,亦可勾勒出六十年后(1677年)荷兰船只主要的航线:船只绕过漳州屿仔尾,沿着海岸线驶向圭屿,往南停靠在海门岛内湾,往北抵达北岸海沧,再向东驶向厦门岛南侧。显然此时更多航行活动已在外港。
(二)核心锚地:贸易重心外移的铁证。
图中绘有锚地仅有两处:一处在海沧镇,Mars goede Rede(直译为“绝佳锚地),一处在厦门岛今厦港至白城一带,holl Reede(直译为“荷兰锚地”或“凹陷锚地”)。这两处锚地应是荷兰船只的主要停泊点,亦是核心贸易点。而如果“holl”确指荷兰(Holland),结合荷兰曾在厦门岛建立过商馆的史实,将此锚地命名为“荷兰锚地”,凸显了其在荷兰东印度公司贸易网络中的战略地位。这标志着明末清初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活动已集中于这两个深水外港,贸易重心完成了从月港内向外的历史性转移。
(三)“主要地点”网络:拉丁语源的战略考量。
图中标有“Mateu plaats”共有四处:一处在海沧镇,一处在厦门岛曾厝垵,两处在海澄县对面的玉枕洲和紫泥洲,另有类似表述“plaer boven mateu”位于海门岛。“plaats”和“plaer(古拼法)”是荷兰语“地点、位置”的意思。关键于“Mateu”一词,考证其有三种可能来源:一是葡萄牙语人名 "Mateus"(马太,常见于殖民时代命名);二是闽南语音译(如“妈祖”Mazu 的变体)。三是或为拉丁语 "matua"(成熟、主要)。鉴于多处同名地点存在,其更可能是源自拉丁语,意为“主要的”。这些地点构成了一个功能明确的网络,是荷兰人进行贸易、修船与补给的战略性据点。
(四)普遍衰败:战乱时期的真实写照。
图中明确标注为“废弃”(Vervalle)的地点共有三处:海沧两地——“废弃的城镇”(Vervallen Stadt)与“废弃的要塞”(Vervalle Casteel);以及厦门岛厦港一带的“废弃的娱乐场所”(vervalle speelhuys),可能是郑氏政权的昔日行宫。再结合对海门岛“毫无生机”(slapeus eylanden)的描述,这些断续的残迹并非孤例,它们共同拼凑出一幅在明清改朝换代的巨变中,因迁界与战火双重摧折而城郭荒芜、民生凋敝的凄凉长卷。这幅基于1677年荷兰“萨姆森号”测绘成果的地图,因而不仅是一张航海图纸,更是一份记录历史创伤的档案。
然而,历史的转机即将到来。三年后(1680年),清军攻占思明州(今厦门),1683年又收复台湾,同年解除迁界令。次年(1684年),清廷在厦门设立闽海关正口,标志着海禁政策有所松动,也正式确立了厦门作为官方对外贸易港口的地位。
当1691年格拉夫绘制“漳州河”地图时,厦门港已迈入关键转型期。凭借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前期积累的海洋贸易基础,厦门迅速从郑氏时代的军贸基地,转型为清政府认可的区域贸易中心,为其日后成为国际性港口奠定基础。
格拉夫的“漳州河”地图,不仅精准绘制了水道与地形,更镌刻下时代变迁的痕迹。它见证了一个港口的命运轮回:月港的辉煌随战火与泥沙渐渐沉寂,而未来,已在图中那个标注为 “Aymoy” 的岛屿——厦门冉冉升起。
图:今厦门湾地图,源自百度地图
作者按:由于此地图多为古荷兰语,且手写字母不易辨认,翻译难免存在偏差。同时对于一些地名的判断,因地理变迁及自身学识有限,亦可能无法精准定位,也希望方家不吝赐教,予以指正。 ——10月21日完稿湖山堂
注释:
1 Map of Macao, Amoy and Quemoy,Graaff, Isaac de,藏于荷兰国家档案馆。
2 闽南理学名宦、金沙书院首任山长林希元在《金沙书院记》记载:“苏文岛夷,久商吾地,边民争与为市,……岛夷既去,乃即公馆改为书院。”“苏文岛夷”指的是从印尼苏门答腊岛一带来月港贸易的葡萄牙人。 此文收录于《林次崖先生文集》。
3 17世纪荷兰航海图中,常用“英里与纬度”的比例标注地图精度。“15(德制英里)合1度”,即地图或航海中的比例尺,表示1纬度跨度对应15德制英里。当时1纬度约等于111公里。
4 今漳州角美在不同历史时期曾分属龙溪县和同安县,最终在1957年后统一由龙溪县(今漳州市)管辖。今厦门海沧(古称“三都”)在历史上长期属于漳州府海澄县,直至1958年才划归厦门市管辖。;
5(清)顾祖禹编著《读史方舆纪要》记载:“高浦巡检司,本置于县西积仓坂尾…万历九年改为白礁巡司。”
6 C.R.博克舍编著,何高济译:《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记》,第230页。
7(明)张燮《东西洋考》卷九“内港水程”记载:“中左所一名厦门,南路参戎防汛处,从前贾舶盘验于此,验毕移驻曾家澳,候风开驾”。
参考文献:
1、《海澄县志》崇祯版;(清)顾祖禹编著《读史方舆纪要》;
2、《16-18世纪初欧洲地图中Chincheo港》,廖大珂,《中国史研究》2013年第1期;
3、《16世纪葡萄牙人在漳州的航海与贸易》,廖大珂;
4、《十六世纪中国南部行记》,C.R.博克舍编著,何高济译。
在德国慕尼黑的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中,有一部来自遥远东方的航海“圣经”——《东西洋考》。这部由明代漳州文人张燮编纂的鸿篇巨制,不仅是晚明海外贸易的全景记录,更是一件见证了东西方知识流转的全球性文物。透过其扉页上异国的图书馆印鉴和书中收藏者的标注,一部有别于朝贡叙事的“海洋中国”历史,正等待我们重新解读。
一、漳州视角:全球化初代的“海事通商总览”
《东西洋考》成书于万历四十五年(1617年),正值大航海时代。其时,自“隆庆开关”(1567年),漳州月港作为明廷唯一合法的“海舶”出洋口岸,已成为全球白银、丝绸、香料贸易的关键枢纽。
张燮,漳州龙溪人,出身官宦世家,21岁中举后因厌恶官场腐败,终身未仕,潜心著述。他博学多才,黄宗羲称其为“万历间作手”。作为一位身在月港的本地学者,张燮的写作,根植于福建海商、水手、通事们的鲜活记忆与口述实录,这使得《东西洋考》天然带有一股浓厚的民间气息与实用主义色彩。
全书十二卷,体系恢弘。它不仅详尽记载了与明朝有贸易往来的东洋(今日本、菲律宾、琉球等地)、西洋(今东南亚至印度洋沿岸)共三十八个国家的地理、物产、习俗,还收录了当时从月港至东西洋航海针路。这无异是一部为海商量身定制的“远洋航行指南”与“国际贸易风物志”,其背后是如火如荼的民间海洋经济活动。
二、慕尼黑印记:一部典籍的西行与再发现
慕尼黑巴伐利亚州立图书馆的这本藏本,封面上的德文藏书印“Bayerische Staatsbibliothek München”,标志了它已从中国的私人书斋,汇入了欧洲汉学研究的知识洪流。
此版本仅有督饷别驾王起宗的序言,而无萧基、周起元序。在王起宗序言末尾,对“万历戊午”做了拼音标注,并加记“1618”。这本《东西洋考》可能是最早流传至欧洲的版本。
书末有一张德文与英文的说明标签,应是后世图书馆员或汉学家为它贴上的“身份证明”。
手写的德文说明翻译如下:
《东西洋考》对位于东西洋海域边界或相邻国家的描述性、历史及地理考察。该著作于1618年由张燮以12卷形式出版。新版本依据图书馆所藏版本编订。此著作记述了明朝末年与中国有往来的38个岛屿或半岛国家的情况。关于日本及当时居住在日本的荷兰殖民地的精确且详细地图,在第6卷中呈现 。
贴着英文印刷体白纸翻译:
*29 Tung Hsi Yang K'ao. 1 Volume. A geographical treatise, completed about the year 1618 by Chang-Hsieh. (See Wylie page 47).翻译:*29《东西洋考》。1卷。一部地理专著,约于1618年由张燮完成。(见伟烈亚力著作第47页)
“Wylie” 指的是英国汉学家伟烈亚力(Alexander Wylie, 1815-1887),他于1867年出版汉学工具书《中国文献录》(Notes on Chinese Literature)。查找到书中第47页内容,正是手写的德文的原文出处。
《东西洋考》(Tung sea yung k'ao)是一部12卷的地理著作,简要介绍了38个国家和地区,主要为明代与中国有商业往来的南海和东海岛屿。书中末尾记载了日本和荷兰,后者被称为“红毛番”(Hung mao fan,“Red-haired foreigners”)。该书完成于约1618年,作者为张燮(Chang Sie),其信息主要来自港口遇到的航海人士。
三、唯一的增注:一个地名背后的认知变迁
这本藏本最为有趣的,是书中那些由早期西方读者留下的手写批注,显示了西方世界如何通过这部书来理解与建构东方的地理认知。
在书中有两张海图,“东西南海夷诸国总图”中对“日本”、“倭奴”、“大琉球”和“福建”、“广东”、“安南国”位置画了红圈。特意在福建“海门”岛旁边,手写标注了“amoy”(即厦门)。
“东南海洋诸夷国图”中对“日本”画一竖线,“琉球” 、“吕宋” 、“安南” 、“占城”、“三佛齐”、“渤泥”、“满剌加”、“暹罗”、“直腊”、“爪哇”则画红圈,“爪哇”旁还标注“Java”。结合目录中对“交趾”、“占城”、“暹罗”、“吕宋”、“日本 红毛番”也标出红圈及相应的卷中标注,这些地方构成了日本-中国沿海-东南亚整个贸易网络。
而东西洋全图仅有两处批注:“Java”和“amoy”。值得注意的是,中文“厦门”并未在原图上。
“爪哇”在17至19世纪一直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的重要殖民地。在《东西洋考》出版的第二年(1619年),荷兰正式建立巴达维亚(今雅加达),作为其在爪哇的殖民据点。
但“厦门”在张燮原图中并非主角,却作为唯一的增补地名被着重标出,这绝非偶然。
它意味着一个关键的历史认知转变:在《东西洋考》成书的时代及更早,主导西方对福建认知的地名是 “Chincheo”(漳州)。这个词在16世纪葡萄牙、西班牙人的记载中,泛指以月港为核心包括厦门湾整个区域。然而,进入17世纪,随着荷兰东印度公司的崛起,厦门(Amoy) 以其优越的深水港和控扼海峡的战略位置,进入了荷兰人的视野。伴随其频繁的航海活动与军事试探,“Amoy”迅速取代“Chincheo”,成为西方海图上对这片区域的最新指称。
因此,批注者用“Amoy”完成了一次“认知重构”。这一笔揭示其阅读并非出于学术好奇,而是在为公司的远东事业进行情报评估。这也表明这部东方航海指南,已被纳入西方海洋扩张的知识库,为其全球野心服务。
四、双重叙事:从朝贡余晖到海洋竞争
这本藏于慕尼黑的《东西洋考》,是一部承载双重叙事的时空胶囊。
在原生叙事中,它是晚明海洋中国最后的辉煌见证。张燮立足于漳州月港,以商帮的实用视角,既遵循朝贡礼仪,更浓墨重彩地记录了航海技术、异域风物与全球贸易网络,展现了中国社会内在的海洋活力。
而在其西传后的接受叙事中,它被纳入了欧洲的全球扩张视野。书页上“Amoy”(厦门)这一唯一增补的笔记,是关键证据。它凸显了厦门在当时西方人眼中的重要战略地位。
从漳州到慕尼黑,从“针路”到“Amoy”,它封存了四百年前西太平洋的季风、帆影与市声,也记录着它自身远渡重洋、进入另一套知识体系的旅程。
它告诉我们,任何一部重要典籍的生命,都远不止于其成书的那一刻。它的每一次迁徙、每一次被阅读、每一次被标注,都是在续写新的历史篇章。
而历史,正是在这种不同文明视角的叠加与对话中,显现出其最为深邃而悠长的魅力。
2025年12月17日湖山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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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州河1677:荷兰人眼中的月港地图
附图1:对日本、红毛番、吕宋的标注
附图2:东西洋考主修
附图3:东洋针路,从太武山至吕宋及文莱国等处。
另有到东番(即宝岛台湾)。
(梧闽改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