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载苍柏证此心,
一场民间祭典与不灭的精神回响
作者 李会芳
冬至将至,秦川大地霜风微冽。当我踏入张载祠,置身于千年苍柏的肃穆荫蔽之下,与八十多位横渠后学及乡贤一同肃立、缅怀、祭拜时,一种难以言表的庄严与温热在胸中涌动。
这不是官方宏大的典礼,而是一场由老年学会、书画学会、关工委、凤台书院等民间团体自发组织的祭典,却因其纯粹的敬仰与自觉的承续,让“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呼声,穿越一千零五载的时空,如此真切地撞击着我的心灵。香火袅袅间,我仿佛听见,那沉默的古柏,正以其年轮为录音带,播放着一场永不终结的精神对话。
祭祀的仪式简朴而郑重。敬香、献果、宣读祭文、三鞠躬、领读《西铭》……没有繁文缛节,没有空泛的套话,只有一颗颗虔诚的心,这令我倏然动容。先生的思想,在此生根,横渠镇因先圣遗风而“首蒙其教”,孝悌家风蔚然,因此被命名为“好家风示范镇”。可见,先生的哲思,并非是悬于历史星空的孤高理念,它早已化作春雨,渗入脚下这片土地的肌理,变成了邻里间的和睦、家庭中的孝道、乡村里的信义。所谓“继绝学”,其生命力的根基,正在于从书斋的玄思,走向民间的践行;从思想的闪电,化为伦常的暖流。张载祠文管所的支持,民俗礼宾的主持,张氏后裔的参与,各界人士的齐聚,共同构成了一幅“民间礼敬”的生动图景。这景象本身,就是对“横渠四句”最接地气、最具温度的当代诠释:学术的“绝学”,唯有在百姓的“常学”与“常行”中,才能生生不息。
最让我撼动的是,那株相传为先生的手植柏,树干皴裂,如哲人额头的皱纹;枝叶苍劲,似不朽的思想脉络。凝视它,我忽然觉得,它才是这场祭祀真正的主持者与见证者。一千多个春秋的寒来暑往,它巍然屹立,看过多少次祠宇的兴衰,听过多少回学子的吟诵?它沉默的语音,比任何颂词更加恢弘,号召我们这些“身在张子故里”的人,应当珍惜身在“宝地”,因为天南海北的人们尚且远道而来。古柏的沉默与乡贤的呼唤,如警钟长鸣,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张力:先贤的精神遗产,既是需要跋山涉水去朝圣的“远方”,更是需要我们每日去践行的方向。我们生活此地,呼吸其间,不仅要仰望星空,更要耕耘脚下的土地;不仅要背诵名篇,更要将“四为”精神,化作一份力量,一份爱心,为县域发展、乡村振兴,点亮一盏前行的灯。
《西铭》的领读声响起,将我带入更深邃的思省。“乾称父,坤称母……民吾同胞,物吾与也。”这气象磅礴的宇宙情怀与伦理建构,在今日听来,更具有穿透时代迷雾的力量。在一个技术理性至上、个体原子化加剧的时代,张载先生将个体生命,置于宇宙大家庭的视野,赋予其“为天地立心”的崇高使命与“民胞物与”的深厚同情。这不仅仅是理学命题,更是一种对抗精神漂泊、重建和谐家园的伟大努力。他那一声声呼喊,在北宋唤醒了沉睡的心灵,在今日又何尝不是惊醒我们被物质与琐碎围困的灵魂?手摸古柏,我仿佛看见,先生的思想精髓,并未封存于故纸堆中,而是如他所说的“太虚即气”,聚散无形,已“聚成云化作雨”,催动着文明土壤中每一株新穗的灌浆。我们今日谈论文化自信、谈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其精神底色中,难道没有“民胞物与”“万世太平”的关学回响吗?
走出张载祠,冬阳为古老的屋瓦镀上一层淡金。回望祠院,青烟已散,人群渐去,唯有那苍柏,依旧沉默而坚定地指向苍穹。这场民间自发的、简朴诚挚的祭典,于我而言,绝非一次怀古的伤感之旅,而是一次精神的充电与方向的校准。它让我真切感受到,真正的伟大思想,其生命绝不限于庙堂的供奉或学界的论辩,它必须也必然扎根于民间沃土,流转于百姓日常,在代代乡贤的自觉传承中,获得不朽的生机。
张载先生,这位千年前的关学宗师,他的身影或许已湮没于历史尘埃,但他点燃的那盏心灯,那幅“为万世开太平”的壮丽图样,依然由这祠中的古柏、由今日祭祀者的虔敬、由横渠镇的好家风、由无数默默践行善念的普通人,一笔一画地延续着。祭典终会结束,但精神的共鸣永不落幕。这便是我此行最深的感悟:薪火相传,不在仪式的浩大,而在每一个“我”,能否在喧嚣的现世中,静静聆听那穿越千年的“无声语音”,并在自己的人生长卷上,以行动为笔,写下“未曾熄灭的太阳”的接续。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代人,面对先贤遗像时,所能献上的最真挚的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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