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塌豆腐与炒萝卜樱子
孤山情怀(09)
北大学子念塌香,
我忆萝卜五分汤。
皆是清贫岁月味,
一菜一情总牵肠。
北大食堂的“锅塌豆腐”,无端就勾出了那心底尘封的旧味。
我素来钟爱刘震云先生的作品,更爱看他端坐在镜头前,以其那独有的神态、语调和叙事节奏,慢条斯理地讲述那些沉在岁月里的故事。他的讲述兼具生活温度、人间幽默与深刻哲思,一如其文,极具感染力,品读聆听之间,别具一番韵味与享受。
他的话题总绕不开北大的那段时光,绕不开食堂里那份锅塌豆腐,说着说着便垂下眼睑,指尖轻轻叩着桌面,嘴角还噙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笑意,言语里的执着与回味,像一粒投进心湖的石子,听着听着,便漾开一圈酸涩的涟漪。
那锅塌豆腐,原也不是什么珍馐美味。不过是豆腐裹了层薄粉,再挂一身金黄的蛋液,入锅煎得两面酥香,最后淋上料汁,咕嘟几声便收了汁。明明是素净的食材,入口却生出肉香的醇厚,香气漫过鼻尖时,足以勾得人垂涎。于当年那些囊中羞涩的学子而言,这道菜便是素菜的极致,是能与肉菜比肩的慰藉。
刘先生说,一次他排了许久的队,终于买到最后一份锅塌豆腐。食堂师傅连汤带菜一股脑倒进他碗里的瞬间,他猛地攥紧了手里的搪瓷勺,心里满是藏不住的得意与满足。浓稠的汤汁拌着馒头或米饭,每一口都裹着满足,讲到兴头上,他还指尖在半空比画了一下当年盛菜的碗的大小,喉结轻轻动了动,似是又咂摸出了当年的滋味,那点“占了便宜”的窃喜,把对一道菜的偏爱,描摹得活色生香。
只是这般欢喜,细品之下,却漫着几分无奈的心酸。
太真实了,真实得让人鼻头发酸。听着听着,眼眶便不自觉地湿润。那段描述,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开了记忆的门,让我瞬间读懂了那份欢喜背后的滋味。未曾有过相似困顿的人,大抵是读不懂的,或许还会觉得这般说辞有些矫情。
可人生各有际遇,悲欢本就不相通,不必强求他人懂,更不必妄加评判。唯有那些在岁月里踉跄过的人,才能从这样的细节里,嗅出独属于烟火人间的共鸣。
我大抵就是这样的人。相似的印记刻在骨血里,情绪的阈值便格外低,总能轻易就被这样的往事触动,惹得满心感怀。
思绪就这样被拉回上世纪中期,那个特殊的年代。那是我身心拔节的年岁,家庭的政治重压与经济窘迫,却像两座大山,把我的童年与少年都压得变了形。我总是下意识地而生自卑,骨子里的自信被磨得所剩无几,只能仰着头,羡慕地望着那些根正苗红、家境优渥的同龄人。
那时,我们兄弟姐妹的城市户口被取消,定量口粮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只能去市场买高价粮食糊口。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常常是吃了上顿,便愁着下顿。母亲成了彻头彻尾的“月借族”,每到月末便陪着笑脸去借钱周转,像极了如今透支信用卡度日的光景。
这样的家境,注定了我们的日子,只能停留在“果腹”层面,与“温饱”尚且隔着遥远的距离。肚子里常年缺油少荤,偶尔能捡到一点肥肉炼过油后剩下的油渣,便已是难得的美味。酥脆的油渣在舌尖迸出咸香,那股子荤油的醇厚香气瞬间溢满口腔,从舌尖暖到心坎里,连带着鼻腔里都飘着一股子解馋的香,直教人眯起眼来,把这难得的滋味细细咂摸,舍不得咽下去。
缺油少荤岁月长,偶得油渣齿间香。酥脆引得馋涎淌,一缕荤香暖肚肠。
刘震云先生的锅塌豆腐,就这样猝不及防,把我拽回了当年的食堂。
那时的食堂,是我每天都要光顾的地方。那日午饭,我攥着皱巴巴的五分钱,买了一份清炒萝卜缨子。那菜清汤寡水,是食堂里最便宜的,却也是那时的我家能负担得起的全部。
那时的食堂,菜价像一道泾渭分明的分水岭。五分钱的菜,清一色的清汤寡水;一角钱的菜,能瞥见豆腐、面筋、粉条的踪影;一角五分钱,能换来喷香的炒鸡蛋;两角钱,才算摸到了炒肉丝、炒肉片的门槛;而两角五分钱的菜,是食堂里的顶配——红烧肉、炸鱼,满满当当的荤腥,是我只能远远望一眼那写在小黑板上的菜谱,便匆匆挪开视线的念想。
记忆里,我们家的饭桌上,从来没有过炖鸡炸鱼红烧肉什么的,就连炒肉丝、炒肉片的影子都很少见到。半勺油星都算奢侈,遑论肉香,半滴油花浮在菜汤上,都能叫人把寡淡的米饭多扒拉两碗。这说话间,米饭浇上酱油,窝头抹上猪油的贪婪吃相又浮现在了眼前。
时至今日,我依然保留着用剩菜下面条的“优良传统”。孩子总念叨这样吃不尽妥当,诸如此类。我却总执拗地说自己就好这一口,都吃了几十年了,这不也好好的吗?
五分钱买萝卜缨,
清汤寡水味自轻。
肉丝肉片皆奢望,
半滴油香也动情。
后来乘着改革开放的浪潮,日子渐渐宽裕,餐桌上的荤腥日益丰足,南北菜系乃至中外各种料理、西式餐排也时常得以品尝。可总在某个寻常的瞬间,比如饭桌上飘起一缕猪油香时,想起那份五分钱的清炒萝卜缨子。它是极致的无奈与可怜,却藏着少年时的窘迫与坚韧,藏着母亲借钱时的低声软语,藏着岁月里最朴素的暖。
那碗北大的锅塌豆腐,那缕萝卜缨子的清苦,混着油渣的咸香,成了刻在骨血里的味道,越久,越醇厚。那些裹在烟火气里的细碎过往,从不是什么不堪的印记,而是生命赐下的勋章。
日子如流水淌过,却总有一些人事,沉淀在心底,成为念念不忘的印记。它让我们在尝遍世间百味后,依然能咂摸出清贫岁月里,那一点点带着酸涩的甜。
如今的饭桌再丰盛,也寻不回当年半滴油香里的雀跃。那些被岁月腌渍过的窘迫与坚韧,困顿与欢喜,早已酿成了生命里最醇厚的底色,提醒着我们,每一份安稳日子的来之不易。
2025-12-20 于 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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