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金郁
一晃,父亲离开我们整整10个年头了。思念如涓涓细流,时常潜入梦境,化作深不见底的幻影在心中徘徊。
我家窗前,有一株名叫“金钻”的绿植,它不开花,只是默默生长着心形的叶片,厚重如岁月,绿得深沉而执着,根系在泥土中倔强地延伸,是父亲生前最钟爱的植物。他说“不开花儿也好,生命本意不在于炫耀,而在于生长”。如今它在我窗前的光影里安静地蓬勃着,每一次浇水,擦拭叶片,都像完成一场与时光的对话,水珠滚落时,我仿佛听见父亲温和的赞许“它又长了一寸”。
这寸寸生长的绿意,常会将时光拉回我记忆中的父亲。
父亲生于1929年4月,五岁在爷爷的私塾学习,熟读古诗文,记忆力超强。在伪满国立高中上学时,作为进步青年被党组织秘密培养,很早就入了党。父亲身高1.76米,身材挺拔偏瘦,高鼻深目,有一头浓密乌黑的卷发和西方人棱角分明的面孔。17岁参加土改剿匪,在早期的县委宣传部门工作,当过教育助理,时为县里招聘教师最年轻的考官。新中国成立之初,人才紧缺,因工作需要放弃上大学,19岁任县文化馆长。处于事业上升期的父亲,因“历史问题”被调到学校,在反右斗争中有一个“右派”指标没完成,为凑数将这顶帽子强加到父亲头上。自此,公认的才子父亲人生被彻底改写。
文革期间,父母经常参加政治学习,身心俱疲的父亲还要做一日三餐。在知识无用的年代,父亲经常强调学习的重要性。幼年的我偷偷翻看家中的藏书画册,有套《芥子园图谱》文革中连同家里的藏书都烧掉了。哥哥很小就能画出栩栩如生的小动物,五岁时幼儿园就给他办了个人画展。尽管家里条件有限,父亲仍送哥哥去哈市学习绘画和小提琴。父亲将所有的不堪与疲惫都关在家门外,把残存的心力,化作暗夜里守护家庭暖心的灯。
1977年端午,患病多年的母亲痰液堵塞呼吸道,医护人员束手无策,父亲毫不犹豫俯下身,用嘴为母亲吸痰施救,尽全力留住母亲,可四十六岁的母亲还是在父亲沾满泪水与汗水的怀中离去。那个端午的正晌午时,雷声轰鸣,雨骤然而降又瞬间停下。
政治磨难和中年丧妻,没有压垮父亲,他支撑着破碎的家,培养着儿子和两个未成年的闺女。1977年高考恢复,父亲的问题重新审查。我和哥哥都在备考,精神解放的父亲全身心投入工作,家里吃饭是个大问题,我只能放弃大学梦,帮父亲打理残破的家。
哥哥报考的是鲁艺,专业课考试在哈师院,爸爸陪哥哥考试后掩饰不住兴奋与自豪,哥哥的作品备受监考老师称赞,考试成绩名列前茅。
可命运的乐章却在激昂处骤变,电视剧《大江大河》里的场景在我家上演,哥哥政审未过,原因还是“历史问题”。那天哥哥回家,脸色如霜,父亲紧随其后,哥哥猛然掀翻饭桌,碎裂的碗碟如同哥哥破碎的鲁艺梦。父亲没说一句话,手足无措,愧疚自责地无法面对哥哥,耽误哥哥前程的负罪感让他矮了三分,自此,与哥哥说话谨慎又卑微。可敬可怜的父亲,你何罪之有!
哥哥虽因政审高考落北,但其作品陆续在著名美术期刊发表,国家及省美展中也屡次获奖。举办个人画展时省长陈雷出席开幕式并剪彩。中央电视台和黑龙江电视台先后播放了他的专题片和采访,是文革后首批有高级职称的美术工作者。哥哥小有成就,减轻了父亲的愧疚感,事业上的遗憾也在哥哥身上得到些弥补。
1980年父亲平反,恢复了党籍和职务。连续被评为省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劳动模范。离休后,在市县举办个人画展并将作品全部捐献。多次被评为大庆十佳老干部。迟来的绚烂,是父亲阅尽千帆后的豁达与从容。 建国六十周年,八十岁的父亲强忍时年殇子之痛,举办《牡丹鼎盛》的个人画展,将一名老党员对祖国和党的挚爱,以浓墨重彩之笔泼洒在盛世牡丹之上。
2015年农历九月初十,父亲的生命走向终点。病榻上,父亲神志依然清醒,枯瘦的手拉着我,游丝般细语“好多事儿没做,哪怕再给我两个月……两个月”父亲在重阳敬老的时光里,带着对我们的不舍和无尽的遗憾,离开了给他无数伤痛,也给过他短暂美好的人世间。
我不时猜想,父亲要的两个月时间想做什么,我责怪自己没有勇气,在父亲气力尚存时问问父亲有什么要求和叮嘱,这成了我今生的遗憾!
望着父亲笔下那绚烂的牡丹和眼前的绿植“金钻”,我了悟,父亲自我塑造了平凡而伟大的品性,历经劫难,却不向命运低头,活成了“金钻”的筋骨和牡丹般富贵的精神世界,那是种在沉默中蓄积,在绽放中永恒的蓬勃力量。
窗外市声沉寂,余晖温柔地包裹着“金钻”,我抚过绽放的心型叶片,感觉父亲从未离去,他活在毫无保留的画卷中,活在生生不息的绿植里,更活在星空亮色的基底里。每当重阳,我便会格外仔细擦拭“金钻”的叶子,那粗壮有韧性的枝干,如同父亲的风骨,在我的心中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