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平凡耕耘
作者:平凡(河北保定)
三月的第一道犁沟切开沉睡的泥土时,我知道我又一次背叛了远方。铁器沉默地前行,在我手掌与木柄相接的地方,年复一年生长出相同的茧花。这些坚硬的云朵,比所有候鸟更懂得土地的节律。当汗水终于坠落,它们并不立即渗入黑暗,而是在某株麦苗的叶尖停留片刻——那瞬间,所有汗珠都成了缩小的大海,映照着比天空更深邃的来路。
总有弯腰的时刻。插秧的五月,母亲们的脊背在绿野上浮动,如退潮后留下的古老岛屿。孩子们把秧苗抛向水田,它们在空中短暂飞行时,每片细叶都记得风的形状。而真正记得的是土地,它接纳所有散落的绿意,如同接纳黄昏时不小心跌落的星辰。当暮色四合,田埂上走来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长得要触到去年秋天遗忘在稻草堆里的月亮。
谷仓的阴影里,麻袋静立如智者。它们腹中的谷粒正在做梦,梦见自己仍是青涩的模样,在雨中与麻雀辩论成熟的代价。老鼠在梁上踱步,它们的祖先见过同样的场景:簸箕扬起时,秕谷与饱粒在阳光下分道扬镳,各自完成坠落的仪式。簸箕里的人只看见金色的瀑布,看不见每颗谷粒内部封存的雷雨——那些灌浆时分挣扎着饱满起来的日日夜夜。
石磨停转多年,磨眼里长出了倔强的车前草。可当手指抚过被岁月磨平的沟槽,仍能听见麦粒在石缝间碎裂的声响。那声音细小而固执,像蚯蚓在深夜翻动土壤时哼唱的古老歌谣。邻家少女把新麦摊在竹匾里晾晒,她的影子覆盖麦粒时,所有麦粒都成了她的瞳孔,注视着同一片但不同的天空。
而最深的耕耘发生在无迹可寻之处。母亲在煤油灯下补衣,针尖穿过粗布时挑起的每一根纤维,都在空中完成一次微小却完整的收获。父亲深夜记账,毛笔在麻纸上的行走,开出墨色稻花。这些不被称作耕耘的耕耘,让灶台始终温热,让门槛在无数次跨越后依然认得每双鞋底的纹路。
于是我不再询问收获。当镰刀最后一次吻向麦秆,当稻穗终于谦卑地垂首,我看见所有弯腰的身影在田野里站成一片会呼吸的碑林。碑上没有文字,只有风吹过时,那些深植大地的根须发出的低沉回响——它们说,最终,不是我们收获了土地,而是土地以果实为舟,将我们渡向又一个清晨。
而耕耘本身,就是永远抵达却从未离开的远航。在每一次播种与收获之间,我们渐渐成为自己开垦的疆域,成为自己等待的雨水,成为自己照耀自己的光。直到某个平常的傍晚,站在田埂上忽然明白:所有深情的俯身,不过是为了让生命学会——如何以种子的姿态,在时间无垠的土壤里,成为永远在萌芽的故乡。
我最终成了我的耕犁。在岁月深深的沟垄里,留下浅绿的、不断重生的、通向自己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