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尘路见归心
作者:心如大海
上集 半生风雨路
第一章 西合营的铜钟声
蔚县西合营,旧时商贸重镇,教堂的钟声是街巷独有的晨昏信号。

芳芳就出生在镇里的教堂,父亲是传教员,与张成瑞牧师同住。母亲是虔诚的基督徒,把外院的房子辟作聚会点,房檐下悬着一口铜钟。
聚会时间一到,母亲拉动钟绳,浑厚的钟声漫过街巷,信徒们闻声而来,嘴里念叨着:“听,钟响咧,该去聚会啦!”
芳芳生性懦弱,爱哭是出了名的。三岁的她已能跟着大人唱赞美歌,讲道的侯先生、赵先生都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小姑娘,常把她抱在膝头听经。侯先生总逗她:“俺们芳芳是个灵醒闺女,长大准能帮着传福音!”孩童的她,伴着祷告声醒来,枕着赞美诗入眠,三岁受了孩童洗,懵懂间只觉教堂的时光满是温暖。

十二岁那年,芳芳考上西合营高小,需要住校。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她,夜夜躲在被窝里哭,饭吃不下,课听不进,没几天就拉着表姐退学回了家。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抓起她的帽子撕得粉碎,扬手就要打。母亲扑上来护住她,急声劝:“甭打咧!孩子小,离不开家”,两人扭打在一起,父亲被一头撞到椅子上,这才作罢。母亲摸着芳芳的头叹气:“傻闺女,上学是为了你好,咋就这么犟哩!”
后来,父亲把芳芳送到六十多里外的阳原县青圪塔村奶奶家读书。沿途的土院墙晒着杏干,杂货铺摆着剪纸花样,掌柜的见了芳芳总喊:“那一个女女儿,慢点走,看着脚下的坷垃!”芳芳只得安下心上学,却总爱走神,成绩平平。
学校搬到高墙后,她每天要步行八里路到校。奶奶精打细算,中午只给她带一把炒黄豆——蔚县产的黄豆拌着盐粒,在大铁锅里炒得喷香,嚼着顶饿。她常常饿着肚子听课,傍晚回家才能吃顿饱饭,奶奶总心疼地念叨:“饿坏俺孩儿了吧?快吃,锅里还有山药呢!”年少的芳芳,第一次尝到饥饿的滋味,也慢慢懂了生活的艰难。

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后,父亲把芳芳和大弟弟送进西合营中学。家境贫寒,姐弟俩的学费全靠助学金,为贴补家用,他们半工半读,寒暑假也不回家,跟着学校下地干活。村里老乡见了都夸:“这俩孩子懂事儿,是块好材料!”
饥荒年代,粮食金贵如命。芳芳和弟弟在学校,一天能分一斤粮食,家里的弟弟妹妹们,每天却只有二两。姐弟俩心疼家人,早饭晚饭各喝二两稀粥,把中午的黄米掺小米蒸的干饭省下来。冬天天冷,饭菜放几天不坏,礼拜天,他们就揣着攒了一周的干饭,徒步走回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把干饭泡在水里,你一口我一口,吃得格外香甜。母亲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红了眼眶:“苦了俺们娃,都是爹娘没本事。”

有一年五一,学校食堂蒸了白面馒头。芳芳和弟弟一口舍不得吃,小心翼翼收进饭盒,盼着带回家给弟妹解馋。可到了礼拜六,饭盒竟被别的同学拿走了。姐弟俩蹲在墙角,抱着肩膀哭了好久,弟弟哽咽着说:“姐,咱俩的馍馍没了,弟妹们吃不上了……”最后,他们只能把当天的稀粥省下来,当作带给家人的礼物。
每次回家,芳芳总能看到父亲带着弟弟妹妹们聚会。信徒们聚在土坯房的院子里,有的盘腿坐炕沿,有的蹲在磨盘旁,手里攥着缝补过的赞美诗集,读经、祷告、唱诗,简陋的土屋被欢声笑语填满。有人打趣:“这日子虽苦,有主陪着,心里亮堂着呢!”在她心里,聚会是最欢喜的娱乐,那些温柔的歌声,是艰难岁月里最亮的光。

土改后,教堂归公成了供销社门市部,聚会被迫停止。父亲成了民主人士,拿起蔚县铁匠打的锋利锄头,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土改分的十亩地,成了一家人的生计依靠。政府宗教局的人来看望,问他有什么困难,父亲只说:“一切都好,就是没房子住。”后来,县政府腾出教堂外院的三间房,给一家人临时居住。乡亲们感慨:“这世道变得快,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那段日子清苦却安稳。父亲在村里教民校,母亲先去识字班学习,后来也成了教村民认字的老师。芳芳帮着教大家跳集体舞,欢快的旋律回荡在村庄上空,有人跟着哼调子,有人拍手叫好,一家人的生活,总算有了几分烟火气。
1961年,饥荒像张无形的网,越收越紧。田地里长不出像样的庄稼,家家户户米缸见底,勉强支撑的学校也散了,先生带着学生挖野菜充饥。农历腊月初八,天刚蒙蒙亮,母亲踮着脚揭开灶上的陶罐,里面是一锅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腊八粥,几粒红豆、花生沉在锅底,是父亲托人从外地换来的稀罕物。“喝了腊八粥,来年好兆头。”母亲搅着粥,声音里藏着期盼,眼角却泛着红。

喝完这碗粥没多久,芳芳揣着母亲塞的半块窝头,跟着丈夫踏上了去涿州的路。婚事简单得心酸,婆家穷得叮当响,提亲只送来半口袋高粱米,可父母半点没嫌弃。父亲拍着女婿的肩膀说:“人老实本分比啥都强,俺们芳芳跟着你,亏不了。”母亲却在背地里抹泪,后来总念叨:“女子啊,半口袋高粱米,就把你给嫁出去了。”
涿州的农场成了芳芳的新家。两间土坯房糊着泛黄的报纸,墙缝塞着干草挡风,一张木板床架在砖头上,锅碗瓢盆堆在墙角,这便是他们的婚房。日子清贫,却透着安稳——丈夫下田劳作,芳芳在家缝补浆洗,傍晚的炊烟里,飘着掺了野菜的粗粮馍馍香。
可命运偏不肯让人安生。一个干燥的秋夜,油灯的火苗燎到窗边的麦秸垛,风一吹,火舌便肆无忌惮地舔舐起来。“着火了!救火啊!”撕心裂肺的呼喊划破夜空,芳芳赤脚冲出屋门,看着火光冲天的婚房,浑身冰凉,瘫坐在地。火光里,新缝的被褥、攒了许久买的搪瓷盆、丈夫唯一的蓝布褂子,全都化为灰烬。邻居们拎着水桶、端着洗脸盆赶来,折腾半宿才把火扑灭,土坯房已成断壁残垣。芳芳抱着丈夫的胳膊,眼泪砸在焦黑的土地上,一声接一声哽咽:“都没了……啥都没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农场没多久被部队接管,职工要么遣散,要么搬迁。芳芳和丈夫拖着年幼的孩子,挤在颠簸的卡车里,翻山越岭来到偏远的涞源良种场。这里比涿州更偏僻,群山环绕,土路泥泞,住处是废弃的牲口棚改造的,四面漏风,冬天夜里能看见屋顶的星星。
芳芳被安排做会计,一把旧算盘被她摩挲得油光锃亮。白日里,办公室的算盘声噼里啪啦响,账本上的数字工工整整,分毫不差——这缺衣少食的年月,每一笔账都关乎大家的生计,容不得半点马虎。农场推广“920”植物生长调节剂实验,盼着提高产量渡难关,芳芳主动揽下实验室的活儿。每天晚上,别人歇下了,她还守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对着一排排烧杯、试管忙碌。调配试剂时要屏住呼吸,生怕刺鼻的气味呛着;记录数据时得睁大眼睛,一点误差都可能让实验白费,玻璃器皿碰撞的叮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小儿子越越才六岁多,好奇心重,总爱黏着妈妈。他踮着脚尖扒着实验室的门槛,盯着那些瓶瓶罐罐,眼里满是新奇。趁芳芳转身记录的间隙,他偷偷溜进去,小手刚碰到一只装着透明液体的试管,就被芳芳逮了个正着。“出去,出去!”芳芳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实验压力催生的急火,抬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落下,越越的小脸瞬间红了一片,豆大的眼泪滚下来,他不敢哭出声,一步一回头地看着妈妈,小身子微微发抖。
芳芳看着儿子委屈的背影,心头猛地一揪,烦躁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心疼。她丢下滴管,快步追出去,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儿子泛红的脸颊,声音哽咽:“越越乖,越越懂事,是妈妈不好……妈妈不该打你……”越越终于忍不住,在她怀里放声大哭,温热的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襟。芳芳抱着儿子,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听着远处山风的呼啸,只觉得肩上的担子,重得快要扛不住了。

日子在忙碌与艰辛中滑过,转眼到了1972年。一纸调令,将芳芳和丈夫的人生轨迹,拉回了阔别多年的蔚县。这些年,家里的变故早已传到她耳中:1966年,文革风暴席卷而来,父亲因曾经的牧师身份,被戴上“封建迷信头子”的帽子关进牛棚,受尽捆索拘禁,一家人被赶出教堂外院的三间房。流离失所时,多亏莲花池村柴仓一家托他们看家,才搬进柴家老屋住了十年。这场风暴毁了一家人的安稳:二妹变得沉默寡言,匆匆嫁人后难产离世;二弟的心上人远嫁他乡,他消沉好几年,整日念叨“这辈子算是完了”;三妹看着同龄人上学,躲在被子里哭了好几个晚上。好在父亲没被苦难压垮,每天起五更拾粪,白天在生产队上工,晚上再拾一筐粪,靠着微薄的工分拉扯一家人。村里人都夸:“王牧师真是条汉子,这么难都扛过来了!”

回到蔚县后,丈夫被分配到县建筑队,芳芳进了县招待所做服务员。这份看似安稳的工作,背后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辛劳。凌晨四五点,天还黑得透透的,窗外寒风呼啸,芳芳就顶着星星起床。她摸黑进客房添煤生火,炉膛的火苗一点点蹿起来,映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热水烧好后,她一壶一壶拎到各个客房,洒出的水珠滴在地上,很快结成薄冰。天蒙蒙亮时,她又拿起扫帚、抹布打扫卫生——地板要扫到没有一点灰尘,桌子要擦到能照见人影,换下来的床单被套浆洗干净,拧干时胳膊累得发麻。
下午,别人能歇口气喝口水,芳芳却要拖着疲惫的身子砸煤。她找了个铁锤,蹲在院子里,一下一下把煤砸成小块,震得虎口发麻,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砸好的煤块,一篮一篮拎到每个客房的炉子边,码得整整齐齐。忙完这些,夜幕早已降临,她还要挨个检查炉子,封好炉膛防止煤气泄漏。常常忙到深夜十一二点,她才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家,倒头就睡,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
累吗?累。苦吗?苦。可芳芳从不说什么,只是咬着牙扛着。她总想着,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可命运的不公,像一块巨石压得她喘不过气。单位调工资的名单下来了,和她一样辛苦的同事都领到了涨一级后的工资,唯独芳芳的名字不在上面。她攥着衣角,鼓起勇气去问领导,领导支支吾吾半天,才含糊地说:“你父亲是民主人士,这个情况……你懂的。”
一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心里所有的期盼。她走出办公室,站在院子里,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只觉得浑身冰冷。原来,无论她多努力,那些过往的标签,始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捆着她。
日子在无望的奔波中又过了一年。这天,芳芳正在招待所打扫客房,忽然收到一封来信。信是涿州农场的老同事大康写的,字里行间透着激动:“部队已经撤走了,农场要召回当年的老职工,你要是想回来,赶紧申请!”
芳芳捏着信纸,手都在发抖。她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涿州农场,那个曾经让她失去一切的地方,此刻却成了她眼里的救命稻草。这些年的辛劳、调资无望的委屈、夫妻间日渐增多的摩擦,全都涌了上来。她恨不得立刻收拾行李,带着孩子回到涿州去。
可这个想法,遭到了丈夫的强烈反对。这些年,丈夫的仕途渐渐有了起色,调任张家口地建的领导,日子过得体面起来。他怎么肯放弃眼前的一切,回到那个穷乡僻壤的农场?
“你别犯傻了!涿州那地方有什么好的?穷山恶水,回去喝西北风吗?”丈夫的语气带着不耐烦,甚至偷偷藏起了家里的户口本。
芳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她和丈夫吵过、哭过,可丈夫态度坚决。那段日子,家里的空气都是压抑的,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僵持了许久,丈夫终究心软了。他看着芳芳日渐憔悴的脸,看着孩子们期盼的眼神,叹了口气:
“罢了,你要回去,就带着孩子去吧。”

就这样,芳芳带着年少的儿女,踏上了重返涿州的路。搬家的卡车开动的那一刻,她看着路边丈夫模糊的身影,心里五味杂陈。车窗外的风景向后飞驰,一如她颠沛流离的前半生。她攥紧儿子冰凉的小手,望着远方渐渐模糊的山峦,心里默默念着:往后的日子,怕是要靠自己,一步一步熬下去了。她不知道,这一别,竟是漫长的十年。
第三章 十年田埂苦熬冬
搬家的大卡车渐渐隐没在涿州的视野里,芳芳牵着两个孩子的手,站在农场的土路上,望着远处连绵的庄稼地,心里空落落的。丈夫留在张家口,她带着孩子来到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从此,家里家外的千斤重担,都压在了她一个人的肩上。
农场的农活,是芳芳从未涉足的领域。她学着别人的样子扛锄头锄草、握镰刀割麦,可手脚总比旁人慢半拍。别人干到地头歇够了往回返,她才气喘吁吁地赶到。日头毒辣辣地晒着,汗水顺着额角淌进眼里,涩得她睁不开眼。有好心的汉子想上前帮她锄几把草,却被旁边几个嚼舌根的女人起哄:“哟,这城里来的媳妇,细皮嫩肉的,哪干得惯庄稼活哟!”那汉子讪讪地缩回手,冲芳芳摇摇头叹了口气。芳芳看着空荡荡的田埂,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可她抹了把脸,咬着牙攥紧锄头,硬是把分给自己的谷黍地锄得干干净净,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家走。身后的田埂上,留着老农赶牛犁地的车辙,恍惚间,竟让她想起了远在故乡的爹娘。
日子在土里刨食的辛劳中一天天过,儿子也到了上小学的年纪。二年级那年夏天,学校分桃子,看着同学们手里又大又红的桃子,儿子手里那两个又小又青的,显得格外寒酸。他憋了一肚子气,当场把桃子摔在地上,指着分桃的老师骂了起来。老师气得脸色铁青,抬手就给了儿子一嘴巴,转头把芳芳叫到了学校。
芳芳赶到时,儿子正梗着脖子站在办公室墙角,脸上的巴掌印还红着。得知儿子当众骂老师,芳芳又气又急,抬手就给了儿子一巴掌。清脆的响声落下,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可那位老师却猛地站起来,指着芳芳的鼻子说:“你当着我的面打孩子,明摆着是打我的脸!”芳芳愣住了,满心的委屈翻涌上来,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辩解——她打孩子,是恨他不懂事,哪里是故意顶撞老师?

回到家,母子俩坐在炕沿上,抱着头哭了好久。芳芳摸着儿子泛红的脸颊,声音哽咽:“孩子啊,咱家家境不如人,可不能犟,要懂道理。”儿子抽噎着点头,小手攥着她的衣角,眼泪浸湿了她的粗布衣裳。
孤身一人的女人,在农场里总显得格外好欺负。看场院的石万田,早就盯上了芳芳母子。趁着夜里月色昏暗,他偷偷摸到她家门前,轻轻敲着门板。“谁啊?”芳芳的声音带着警惕,手里悄悄攥紧了炕边的剪刀。门外的人不说话,只一个劲地敲门。芳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直到敲门声渐渐消失,才瘫坐在炕上,浑身都在发抖。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芳芳就拉着好朋友康老师,直奔场院找石万田。芳芳红着眼眶,把昨夜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声音里满是愤怒:“石万田,你也是有家有口的人,欺负俺们孤儿寡母,算什么本事!”康老师也在一旁帮腔,义正词严:“石万田,你要点脸不?这事要是传出去,看你以后怎么在农场立足!”石万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低着头不敢吭声,从此再也不敢打芳芳的主意。
场里后来号召职工打草,一方干草能卖两毛钱。这对芳芳来说,是难得的贴补家用的机会。可她手慢,只好带着儿子一起去。母子俩顶着正午的烈日,在野地里割草、捆草,锋利的草叶划破了手背,汗水一浸,疼得钻心。儿子的小手磨出了好几个血泡,却咬着牙不肯吭声,还仰着小脸对她说:“妈,不疼,我能帮你干活!”芳芳看着儿子稚嫩的脸庞,鼻子一酸,扭过头去偷偷抹泪。
没过多久,场里又安排刨石子儿的活儿。芳芳和儿子蹲在乱石堆里,握着铁锤一锤一锤砸石子,手上的血泡破了又起,结了厚厚的茧子。太阳晒得嘴唇干裂出血,喉咙干得冒火,母子俩就捧着水壶喝几口凉水解渴。累得实在扛不住了,就坐在石头上歇一会儿,看着远处的庄稼地,芳芳只能苦笑——这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日子虽苦,芳芳却从未丢下自己的本事。她会唱歌,会画画,还会弹琴,这些藏在骨子里的才艺,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农场的小学校缺老师,陈校长听说芳芳的能耐,专程找上门来,请她去教学前班。芳芳一口答应下来,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孩子们身上。她教孩子们认字,教他们唱革命歌曲,还带着他们在田埂上画画,画金黄的麦穗,画飞翔的小鸟。孩子们都喜欢这个温柔又多才的老师,一声声“芳芳老师”,喊得她心里暖暖的。家长们也对她赞不绝口,见了面总说:“这孩子们跟着芳芳老师,学了不少东西,真是遇上好老师了!”
她的努力,得到了学校和场里的认可,年底的时候,她被推荐为调工资的人选。捧着那张调资申请表,芳芳的手都在发抖——这么多年了,她终于凭着自己的本事,挣来了一次涨工资的机会。
可这份来之不易的荣誉,却招来了旁人的嫉妒。一天晚上,一个女老师怒气冲冲地闯进她家,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说她抢了自己的调资名额。芳芳气得浑身发抖,却不肯退让半分,挺直脊梁回怼:“我这是凭本事拿的名额,你有能耐,自己去争取!”
第二天,芳芳主动找到学校领导,平静地说:“这个名额我可以让出来,但我要推荐另一位更需要的老师。”领导看着她,摇了摇头:“你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这个名额,本来就该是你的。”最终,场里还是坚持给芳芳调了工资。可这件事,却像一根刺,扎在了她的心里,给她添了好些堵。

寒来暑往,春种秋收,十年的光阴,就在日复一日的辛劳与坚守中悄然流逝。儿子渐渐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能替她扛起家里的担子了。而远在张家口的丈夫,也终于调回了涿州。
那天,看着丈夫提着行李走进家门的身影,芳芳站在院子里,望着满院的庄稼,忽然笑了。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着眼角的皱纹,她轻声说:“苦日子,总算熬出头了。”
第四章 檐下兔影月满窗
搬进城里的楼房,父亲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光洁的地砖滑得他不敢大步走,阳台的玻璃窗封得严严实实,连一丝田埂上的风都透不进来。他照旧天不亮就醒,摸摸索索地找镰刀,手伸到半空才想起,这里没有田埂,没有带着露水的苜蓿,更没有屋檐下那群啃着草叶、红眼睛骨碌转的大白兔。
母亲看他闷得慌,劝他下楼去公园走走。他去了一次,就再也不肯去了。说公园里的草都是剪得整整齐齐的,看着“不接地气”,还不如窝在家里,对着阳台空空的角落发呆。
丈夫依旧沉默着做家务,拖地时把地砖擦得能照见人影,做饭时把菜切得粗细均匀,可芳芳的脸色还是没缓和多少。那天晚饭,桌上摆着红烧排骨,儿子儿媳一个劲地劝父亲多吃点,父亲却只夹了几口青菜,筷子停在半空,忽然叹了口气:“要是这排骨炖点兔子肉,香着呢。”
芳芳放下筷子,没说话,丈夫的头埋得更低了。
夜里,丈夫翻来覆去睡不着,悄悄爬起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烟雾在月光里飘着,他想起涿州农场的蘑菇厂——刚上任那会儿,跟着李大虎师傅拌料、装袋、接菌种,冯兴旺在一旁递工具,菌房里满是菌香,他只觉得浑身的劲儿都使不完。可没几天,蘑菇孢子雾呛得他哮喘发作,喉咙里像塞了团破棉花,喘得直不起腰。那张病退通知单攥在手里,烫得像块烙铁,孙立清那句“本来想调他来帮一把”的遗憾,更是在他耳边响了好些年。更窝火的是,退休手续办下来时,农场竟以他没在领导岗位为由,没有执行转干应得的待遇。他攥着那份薄薄的待遇核定单,手指都抠出了白印,去找场部理论,却被一句“按规定来”堵了回来。芳芳跟着他跑了好几趟,磨破了嘴皮子,最后也只能悻悻而归。夫妻俩在家怄了好一阵子的气,饭桌上的话都少了大半。

他又想起儿子,想起那年儿子攥着全民指标的通知单,梗着脖子说要外出打工时的模样。那可是多少人挤破头都想要的铁饭碗,芳芳哭着劝,他沉着脸骂,儿子却揣着几件旧衣服,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儿子说要创业,租了个小门面,摆着些没人瞧得上的小物件。看着那没多大起色的摊子,夫妻俩夜里睡不着,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叹气,心里又气又急——气儿子不懂事,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偏要折腾,急他创业艰难,怕他摔跟头、吃苦头。
再后来,就是屋檐下的兔子笼,秋雨里死了的两只小兔,赶集时攥着票子的手心汗津津的,芳芳接过钱时眼角的笑意。那些日子苦是苦,可田埂上的露水、兔笼边的絮叨,总还透着点活气。
这些事,她想跟儿子说说,又怕儿子嫌她唠叨;想跟丈夫聊聊,又看他整日低眉顺眼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过几天,丈夫不知从哪里找来几块木板,还有一卷麻绳,蹲在阳台的角落里叮叮当当忙活起来。芳芳看见了,皱着眉说:“你这是干啥?别把阳台弄得乱糟糟的。”
父亲头也没抬,手里的锤子敲得更响了:“我钉个小架子,放点儿东西。”
他钉的哪里是小架子,分明是个缩小版的兔子笼。木条裁得长短不一,钉得歪歪扭扭,底下还是架空的,垫着一块从老家带来的旧麻袋片。笼子钉好那天,父亲看着它,笑了笑,又叹了口气,摸了摸笼子的栏杆,像是摸着从前那些兔子的绒毛。
丈夫走过来,站在她身边,沉默了半晌,低声说:“等开春了,咱们去郊区看看,说不定能买两只兔子回来。”
丈夫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摇了摇头:“算了,城里不比乡下,不方便。”
那天晚上,芳芳起夜,看见客厅的灯还亮着。丈夫坐在沙发上,对着那个空空的小笼子,若有所思。月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的肩膀上,也落在那个歪歪扭扭的笼子上,像一层薄薄的霜。
芳芳站在门口,没进去,也没出声。风吹过窗帘,她忽然想起,在涿州农场的屋檐下,也是这样的月光——丈夫蹲在兔子笼旁,轻声念叨着“慢点吃,都有份”,眼角的皱纹里沾着星星点点的笑意。
这些年的委屈、憋闷,一股脑涌上来:丈夫蘑菇厂病退的失意,退休待遇被苛扣的愤懑,儿子放弃铁饭碗闯荡的揪心,日子捉襟见肘的艰难,擅自卖房的怨怼,两代人挤在城里楼房的局促。还有她自己,退休那天,校长亲自找她谈话,递来的返聘通知书上,油墨香还没散尽,上面写着她熟悉的教研组名称,写着每周两节的美术课安排。她捏着那张纸,指尖都在发颤,仿佛已经听见了课堂上学生们的笑脸,闻到了黑板槽里粉笔灰的清冽味道。可没等她点头,儿子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语气带着点撒娇的急切:“妈,你快来吧,孩子放学没人接,小孙子哭着要奶奶呢。”

她握着电话的手慢慢垂下来,返聘通知书被她折了又折,折成小小的一块,塞进抽屉最底层,压在一本旧教案下面。那天晚上,她翻出教案本,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备课笔记,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纸页上,晕开了一片墨迹。
原来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总要抓点什么,才能熬过那些看不见头的日子。巷口老太太们念叨的“求个心安”,此刻竟成了她心里唯一的稻草。
第五章 寿宴上的承诺
父亲八十岁那年,芳芳和弟弟妹妹们凑钱,给老人家办了一场热闹的寿宴。二弟杀了家里养的鸡,三妹蒸了寿桃,还摆了蔚县的黄糕,蘸着菜汤吃,是待客的硬菜。孩子们围着父亲唱生日歌,满院都是喜气洋洋的。可父亲却突然叹了口气,看着满堂儿孙,语气落寞:“我服侍主一辈子,可我的孩子们,没一个肯跟着我信主。如今你们这般待我,倒像是把我当成偶像来拜了。”

满桌的欢声笑语瞬间凝固。芳芳看着父亲浑浊的眼睛,心里一阵发酸,急忙开口安慰:“爸,您别多想,大家都是真心盼着您长寿。等我退休了,就回来陪您信主。”

那时的芳芳,不过是随口一句安慰,却没想到,这句承诺,竟成了她后半生的指引。
转眼到了1992年,芳芳退休了。她想起当年对父亲的承诺,也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期盼,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准备推开涿州南关那间民宅的木门——那里,有一群和父亲一样的信徒,正等着她的到来。
下集 一世归程心
第一章 陋室初叩信仰门
1992年的春风,裹着涿州南关泥土的腥气,吹皱了芳芳退休后的日子。她推开那处寻常民宅的木门,这里没有高耸的教堂尖顶,只有十几位信徒围坐的方桌,空气里飘着祷告声与旧木桌的陈香。
望着众人虔诚跪拜的模样,芳芳忽然怯了。年过半百的膝盖,哪里禁得住这般日复一日的弯折?那些晦涩绕口的祷告词,那些陌生的宗教仪轨,像一道无形的墙,将她牢牢隔在门外。回家后,她便断了去教会的念头,把父亲赠予的《圣经》随手塞进书架角落。
命运的牵引从不会因一时退缩而止步。不久,莫名的困顿缠上芳芳,搅得她寝食难安。教会的弟兄姊妹辗转捎来劝勉:“妹子,甭愁,主会保佑咱们的”“神的管教是爱的印记,软弱不是过错,逃避才是遗憾。”芳芳幡然醒悟,重新捧起那本曾带着父亲体温的《圣经》,在自家小屋立誓:每日晨昏跪拜读经,能坚持一小时,便重返教会。
从此,凌晨五点的微光里,正午时分的寂静中,夜幕降临的昏暗中,小屋总有轻轻的祷告声响起。她先读《圣经故事》打底,再啃晦涩的经文,膝盖磨得发红发烫,也未曾歇过。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让她忘却疲惫,越跪越坚定。三个月后,当她再次走进教会,虽仍因不会唱诗祷告而局促,心底的愧疚却化作笃定,眼神里多了份前所未有的沉静。

那年夏天,芳芳的小屋格外蹊跷——不潮不热,无蝇无蚊,仿佛是神特意预备的修行之所。可当她把这份奇妙分享给教会同工,却被厉声斥为“魔鬼的诱惑”。信徒们一番赶鬼祷告后,小屋骤然变得闷热压抑,再也没了往日的清净。芳芳无奈搬离,辗转住进儿子家,又因房东木厂噪音扰民,先后搬了三次家,终究与南关教会断了联系。
第二章 电波里的引路光
1993年4月,芳芳回到农大的家。她和丈夫轮流去儿子家照看孙子,独守空房的夜晚,寂寞如潮水般漫过心口。她将《圣经》枕在枕边,睡不着时便摸黑读上几页,那些古老的文字像安神的良药,总能抚平她纷乱的心绪。
4月28日深夜,电视节目早已结束,芳芳依旧毫无睡意。她拧开小收音机,沙沙的电流声里,突然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我们三人轮流陪你度过寂寞夜晚。你为何无眠?我送你一支安眠曲。”那声音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熨帖着她孤寂的灵魂。伴着轻柔的旋律,她竟安然入睡,一夜无梦。
几天后,芳芳在儿子家吃排骨时突发腹泻,夜里又添了右下腹剧痛,疑心是盲肠炎。深夜难觅医生,她再次打开收音机,里面正播讲“浪子回头”的故事:“浪子挥霍尽家产,走投无路时回头,父亲仍满怀欢喜迎接他。无论你曾多少次离开神,只要认罪悔改,他必欣然接纳。”
这番话如醍醐灌顶。芳芳跪在床边祷告,承认自己屡次背离神的过错,恳求神免去她手术之苦。祷告后,她遵医嘱打了三天针,疼痛竟真的消失了。这份神迹,让她愈发坚信神始终在身边。
此后,收音机成了芳芳最亲密的伙伴。深夜祷告时,电波里会传来“你要洗脚,神喜爱洁净的孩子”的指引;当她渴望与神对话,便会听到“找一间清净屋子,关上门与神面对面”的教诲。她照着这些话去做,心中的信仰愈发坚定。
一次禁食祷告时,她向神倾诉半生过往:生于蔚县西合营教堂,孩童时受洗,退休后兑现对父亲的承诺信主,却因软弱屡次离开。祷告刚毕,收音机里便传来质问:“你有何资格与神叙谈?你罪恶累累。”紧接着的一段话,让她茅塞顿开:“父母是基督徒,不等于你是基督徒;受过洗,也未必是真信徒。”
芳芳将这话刻在心底。她与同样信主却不识字的张姐姐结伴,每日一同祷告学习。张姐姐总说:“芳芳妹子,有你陪着,俺心里踏实多了。”当两人困惑如何才能成为真正的基督徒时,收音机恰好播送了决志祷告的经文。她们跟着电波齐声祷告,正式接纳耶稣为生命的救主。祷告完毕,两人相视一笑,张姐姐抹着眼泪说:“这心里头,总算踏实了。”
第三章 蔚县故里受洗归
成为信徒后,芳芳面临着艰难的抉择。收音机里的声音清晰告知:“信神便只能专一侍奉,看电视与听道不可兼得。”彼时她正追一部连续剧,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还是关掉了电视,将听道、读经、祷告列为每日首要之事。
她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作息:清晨五点起床祷告读经,中午再读一小时《圣经》,晚上六点听广播,八点半祷告后继续读经,九点四十五分听第二次广播直至深夜。即便要帮儿子照看孙子,她也会趁儿媳下班回家后,抓紧一切空隙灵修。
神的试炼从未停止。丈夫回家想看电视,电视机却无论如何都调不出图像,芳芳祷告后,屏幕竟奇迹般恢复正常;当她躺着唱赞美诗时,全身突然发紧,她立刻醒悟这是神的提醒,此后再不敢对神有丝毫不敬;与丈夫因信仰产生隔阂、刻意躲避时,电波中又传来教导:“妻子当以品行影响不信的丈夫,顺服且尊重,神必成就美好的见证。”
芳芳鼓起勇气向丈夫坦诚信仰,出乎意料的是,丈夫虽不愿信主,却表示会支持她。这份理解让她满心感恩,也决心以更好的品行荣耀神。可她心中始终藏着一个遗憾——无论她如何温柔见证、恳切祷告,儿子和女儿始终对信仰敬而远之。他们孝顺体贴,会陪她去教会,会耐心听她讲道,却从未真正敞开心扉接纳神。每次家庭聚会,看着儿女礼貌地拒绝祷告,芳芳心底都会掠过一丝苦涩,却也只能默默将他们的灵魂,交托在神的手中。
1993年6月,芳芳启程前往张家口,准备正式加入基督教。在张家口教会,张牧师带领她和其他慕道友祷告认罪,接纳她成为基督徒。随后她回到蔚县莲花池老家,在父亲的主持下,于6月13日礼拜天的聚会中受洗归主。巧的是,6月14日便是她的生日——这意味着,她在出生之日外,又多了一个“重生”的纪念日。老家的亲友们都来道贺,有人笑着说:“芳芳这是双喜临门啊!”

归途中,芳芳屡遇神迹:汽车误站后,恰遇同乡用自行车将她和侄女送回家,避开了倾盆大雨;从张家口返程时,在涿州车站巧遇学生马薇,顺利与女儿会合。这些经历,让她愈发坚信神始终在为她指引前路。
第四章 试炼中守赤子心
回到涿州后,芳芳与张姐姐、新信主的黄姐姐一同守安息日、学习圣经。黄姐姐因脑血栓导致一手僵硬,芳芳为她祷告后,她的手指竟渐渐恢复了活动能力。黄姐姐激动得直抹泪:“主显灵了!主显灵了!”这份神迹,让三位姐妹的信仰更加坚固。
可人性的软弱仍不时困扰着芳芳。9月,王姐姐约她去捡花生,她想着既能锻炼身体,又能借机传福音,便欣然前往,渐渐沉迷其中,甚至礼拜天下午也偷偷跑去。不久,收音机里传来严厉的责备:“你是侍奉主,还是侍奉钱财?只知积攒地上的财宝,却忘了天上的基业。”
芳芳幡然醒悟,向神认罪悔改,决心不再贪财。可当女儿让她帮忙推销台历、挂历时,她又动了挣钱的念头。结果台历架损坏、挂历扯破,收音机里的警告愈发频繁。最终,她在神的管教下头痛难忍,只得打电话让女儿将所有物品带回,彻底断绝了做生意的想法。祷告认罪后,她的头痛立刻缓解,神的怒气也随之平息。芳芳松了口气:“俺再也不敢犯糊涂了。”
信仰路上,芳芳也曾面临诱惑。有佛教信徒自称“神医”,愿为她医治颈椎增生,她虽未接受,却因与之交谈而被神提醒“违反了独一真神的诫命”;当单位盖新楼时,她想凑钱买房,电波中便传来指引:“房子固然重要,但你的房屋当建在天上。”
最奇妙的是,当她扭伤胸部,祷告多日未见好转,心中愁苦落泪时,疼痛竟突然消失;当她渴望提升唱诗能力,便在梦中进入“天国音乐学院”,醒来后竟能看懂复杂的歌谱,高音也能轻松驾驭。这些神迹,无一不在印证着神的同在与恩典。而儿女不信主的遗憾,如同一根细细的刺,藏在她心底,每逢祷告,她总会额外增添一句:“主啊,求你怜悯我的儿女,打开他们的心门,让他们也能认识你、归向你。”
第五章 堂前歌舞传福音
随着信仰日益成熟,收音机里传讲“传福音”的呼召愈发迫切:“神愿万人得救,不愿一人沉沦。你当为主做工,先向家人传讲,再到亲友、邻舍中见证神的恩典。”
起初,芳芳因“没资格、没能力、没学历”而退缩,甚至在向邻居传福音后,反复叮嘱对方“不要告诉别人”。直到电波中传来耶稣的教诲:“凡在人面前不认我的,我在父面前也不认他。”她才鼓起勇气,公开承认自己基督徒的身份,不再畏惧他人的眼光。
她从身边人做起,向丈夫、儿女传讲神的慈爱,虽未立刻得到回应,却始终以温柔、顺服的品行影响着家人。丈夫的气管炎在她的祷告下好转,孙子生病时,祷告后也总能顺利康复。这些无声的见证,比言语更有力量。可儿女们依旧不为所动,他们尊重母亲的信仰,却也坚守着自己的生活方式。芳芳明白,信仰不能强求,只能默默等候神的时间。
1993年11月,芳芳按照刘长老的指点,向南京神学院订购了函授教材,系统学习神学知识。她深知,传福音不仅需要热情,更需要扎实的真理根基。深夜独祷时,她常向神倾诉困惑:“这里没有教会,没有牧师长老,我该如何更好地为主做工?求你也怜悯我的儿女,让他们早日归主。”
电波中总会传来回应:“你看不见神的面,却能通过电波听见他的声音;你看似孤单,实则有神时刻陪伴。先好好装备自己,神必为你开辟道路,也必按他的时间成就万事。”
因曾是教师,芳芳成了教会讲道的核心成员,圣诞节的短剧编排、歌舞策划,更是离不开她的牵头操持。这段全心投入侍奉的时光,成了她信主历程里最辉煌的篇章。
北风卷着雪粒子,扑打着土坯房的窗棂,教会的堂屋里却暖烘烘的——水暖炉烧得通红,几十号人挤挤挨挨,说话声、笑闹声混着孩童的嬉闹,把寒冬的冷意冲得一干二净。
芳芳站在屋子中央,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纸上是她熬夜写就的短剧台词。自加入教会,她那点教书先生的本事,算是全派上了用场。旁人识字少,她就逐字逐句念台词,把人物的心思掰开揉碎了讲;谁的身段放不开,她就亲自示范,抬手投足间,还带着当年在学堂教孩子们背书的利落劲儿。
“二婶,您演圣母的时候,眼神得柔点儿,就像看自家孩子那样。”芳芳拍着王二婶的胳膊,声音清亮,“还有柱子,你演牧羊人,得把那股子憨厚劲儿拿出来,别总绷着脸。”
众人七嘴八舌应着,眼神里满是信服。谁都知道,没有芳芳,这圣诞节的热闹,怕是要减大半。王二婶笑着说:“芳芳妹子,我听你的,保准演好!”柱子也挠挠头:“知道了,俺不绷着脸了。”
除了短剧,歌舞编排更是芳芳的重头戏。她凭着记忆里听过的调子,哼着编了简单的舞步,站在屋子中央,一步一步教大家。脚底下的青砖被踩得咯吱响,她额角渗出汗珠,却顾不上擦,只一遍遍喊着拍子:“左三步,右三步,抬手的时候要高些,像够着天上的星星似的。”
女人们拉着手,跟着她的步子慢慢挪,起初磕磕绊绊,后来渐渐熟练,裙摆随着舞步摆动,竟也有了几分模样。男人们在一旁看着,忍不住拍手叫好,连平日里最严肃的白长老,脸上也露出了笑意,点头道:“芳芳姊妹,就是有能耐!”
日子一天天过,圣诞节越来越近。芳芳几乎住在了堂屋里,白天排演,晚上在灯下修改台词、调整舞步,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醒来接着忙活。她的手被冻得通红,嗓子也喊哑了,可心里头却像是揣着一团火,烧得滚烫。
她看着短剧里的角色渐渐鲜活,看着歌舞的步子越来越整齐,看着大家伙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真切,忽然觉得,这辈子从没这么“有用”过。从前在学堂教书,不过是混口饭吃;如今在教会里张罗这些,却是打心眼儿里觉得踏实、觉得荣耀。

圣诞节那天,堂屋里挂起了彩纸剪的星星,桌上摆着蒸得暄软的馒头和熬得香甜的米汤。短剧开演时,台下鸦雀无声,有人看得眼眶发红;歌舞起时,众人跟着哼唱,调子不算规整,却透着一股子发自肺腑的欢喜。
芳芳站在角落,看着这满屋子的热闹,看着一张张笑脸,忽然觉得眼眶一热。她想起自己刚入教会时的迷茫,想起那些难熬的日子,如今竟都成了过眼云烟。
散场后,白长老拍着她的肩膀,连声说:“芳芳啊,多亏了你,这才是咱教会该有的样子!”
周围的人也纷纷附和,夸她能干,夸她有心。芳芳笑着应着,心里头的那团火,烧得更旺了。她走在回家的路上,雪光映着她的脸,脚步轻快得像是要飞起来。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的信主之路,走到了最亮堂的地方。这般光景,说是人生里的辉煌,实在不为过。

老伴儿走的那年,芳芳已七十二岁。送别老伴儿的那天,涿州教会三十位教友挤满了殡仪馆,赞美诗的旋律裹着冬日的寒风,庄严肃穆得让人不敢大声呼吸。芳芳穿着黑色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磨了边角的《圣经》,全程没有掉一滴泪。直到教友们轮流上前握手致意,她才对着老伴儿的遗像轻声说:“你先去天国等我,我把该办的事办完,就来寻你。”
那天的阳光格外清冷,芳芳站在殡仪馆的门口,望着远方的天空。她知道,从许下承诺的那一刻起,她的心灵求索之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可能。而前方的路,不管是平坦还是崎岖,她都会一步一步,坚定地走下去——为了父亲的期盼,为了子女的理解,更为了自己心中那份日益清晰的信仰之光。
第六章 晚岁霜寒盼佳音
岁月在祷告声与经文的墨香中悄然流逝,芳芳的头发渐渐染上风霜,步履也不复往日的轻快。曾经熟悉的教会因城市规划搬迁,新址远在城郊,对于年近八旬的她而言,每次往返都成了艰难的跋涉。公交车摇晃半个多小时,下车后还要步行大半里路,寒冬酷暑里,她常常累得气喘吁吁,却仍坚持每周去聚会。教会的弟兄姊妹见了都心疼:“芳芳姊妹,恁大年纪了,甭这么折腾自己。”
可身体的衰老终究难以抗拒。一次礼拜后,她在回家的路上不慎崴了脚,卧床休养了半个月。白长老来看望她时,语气温和却坚定:“芳芳姊妹,你年纪大了,路途又远,身体也经不起折腾。讲道的事,就先放下吧,好好在家休养,祷告读经也是侍奉神。”
这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芳芳心中的火焰。讲道是她多年来最珍视的使命,那些透过她的话语归向神的灵魂,那些在讲台上与神相遇的时刻,早已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如今被解除讲道的职责,她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仿佛失去了与神连接的重要桥梁。她叹了口气:“俺知道了,俺听长老的。”
她开始郁郁寡欢,每日蜷缩在沙发上,连心爱的《圣经》也很少翻开。收音机里的讲道依旧准时响起,却再难唤起她往日的热忱。孤独与失落像藤蔓般缠绕着她,加之儿女未能信主的遗憾始终萦绕心头,她的食欲日渐减退,身体也一天天消瘦下去。
2020年初,疫情突如其来,城市按下了暂停键,教会聚会转为线上,她与外界的联系愈发稀少。不久后,她开始持续咳嗽、胸痛,儿子带她去医院检查,结果确诊为肺癌晚期。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让这个本就沉寂的家蒙上了一层阴霾。儿子红着眼眶说:“妈,俺们一定好好治,您别怕。”
疫情期间的就医格外艰难,住院治疗与居家休养反复交替。幸运的是,儿子和女儿放下手头的工作,轮流守在她身边。儿子每天为她熬制营养粥,女儿耐心地帮她擦身、按摩,缓解化疗带来的不适。隔着口罩,他们的话语或许模糊,眼神里的关切却清晰可见,像冬日里的暖阳,温暖着她病痛中的时光。芳芳看着孝顺的儿女,心中既有慰藉,也有更深的遗憾——若他们能认识神,该多好。
居家隔离的日子里,芳芳常常对着窗外发呆,思念远在老家的弟弟妹妹。疫情阻断了相见的路,她只能通过电话听听他们的声音,叮嘱他们保重身体,坚守信仰。电话那头,弟弟哽咽着说:“姐,您好好养病,俺们等着您好起来。”直到病情加重,医生说时日无多,儿女们四处协调,终于在一个疫情防控的间隙,将三位弟弟妹妹接到了家中。

久别重逢,恍如隔世。弟弟妹妹围着她的病床,握着她干枯的手,泪水无声地滑落。“姐,我们来看你了。”大弟的声音哽咽,“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蔚县的雪地里唱赞美诗,你总说长大了要把神的福音传开,你做到了。”
芳芳虚弱地笑了笑,眼角泛起泪光。那些尘封的记忆涌上心头:蔚县西合营教堂的钟声,雪地里清脆的歌声,父亲临终前期盼的眼神……所有的过往都化作此刻的安宁。她拉着弟弟妹妹的手,断断续续地分享着这些年神的恩典,叮嘱他们要坚守信仰,也悄悄拜托他们,日后多劝劝自己的儿女,愿他们终有一天能归向神。
随着身体日渐衰弱,芳芳的意识也时常模糊。儿子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记得母亲一生最看重的便是教会的弟兄姊妹,便设法联系了教会的同工,恳请他们来家里为母亲祷告。
尾声 天国的回响:
那天下午,几位戴着口罩的弟兄姊妹来到家中,他们围在芳芳的病床边,轻声唱起赞美诗。熟悉的旋律响起,芳芳的眼睛缓缓睁开,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他们握着她的手,轮流祷告,话语朴实却充满力量,祈求神减轻她的痛苦,带领她平安归回天家,也为她的儿女祷告,求神打开他们的心门。
祷告声中,芳芳的呼吸渐渐平稳。她仿佛听到了远方教堂的钟声,听到了电波中温和的指引,听到了神慈爱的呼唤。她想起了那些奇妙的经历,那些神迹的见证,想起了自己立下的誓言——一生侍奉神。虽有儿女未能信主的遗憾,但她知道,神的恩典够用,一切都有美好的安排。
夕阳透过窗户,洒在她安详的脸上。在弟兄姊妹的祷告声与家人的陪伴中,她轻轻闭上眼睛,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安然逝去。

窗外的疫情仍未完全散去,但芳芳的灵魂已挣脱了病痛与尘世的束缚,飞向了那永恒的天国。她枕下的《圣经》还带着余温,那盏被神点燃的心灯,虽已熄灭在尘世,却在天堂里亮起了永恒的光芒。而她一生坚守的信仰,那些与神之间的奇妙联结,以及那份未竟的期盼,也将成为家人心中最珍贵的记忆,在时光中静静流淌,等候着神所预定的美好时刻。
在去往墓地的路上,车载音响里缓缓流淌着来自大洋彼岸的声音,那是大表侄欣欣发来的祷辞,字字恳切,漫过车窗上未干的露水:
“芳芳表姨,平安。
我是欣欣,今天我在你的面前,为你送最后一程。现在要分手,我心里很难过。但是我有盼望,因我们在天国还有相见的那一天。我们抱着欢欣喜乐的心,来为你送行。因为你持守了一生的信仰,你的一生,是满有喜悦的一生,你的一生,是为亲人祝福的一生。你到天国,我们都为你欢欣鼓舞。你到了天国,会享受那永久的平安。
我这里用《圣经》中的话语,来为你送行。
《约翰福音》三章16节: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我们将在天国有欢喜相见的一天。到那个时候,我们会欢欢喜喜,相见在天国,我们会有永生。我们盼望的那天,我都会唱,哈利路亚。
最后,我用主祷文为你送行。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我们日用的饮食,今日赐给我们。免我们的债,如同我们免了人的债。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门!
表姨走好!”
祷辞落音时,车正行过一片开阔的河滩麦田——这是蔚县川间地带常见的景象,风卷着麦浪起伏,像极了当年西合营教堂外,被钟声拂过的层层麦垅。
尘世一路跋涉,终见澄澈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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