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漫笔
作者/于德宽
合诵/英利 大海 蔷薇 罂粟~花 治新 渺邈
大雪节气过后的风,裹着西伯利亚的寒,硬生生将日最低温度拽到零下十几度,连窗玻璃都凝上了霜花,提醒着日子在不知不觉的四季轮回中,又翻开了冬的一页。
院墙外的杨、柳、榆早卸去了秋的斑斓,光秃秃的枝桠在风里晃荡,像极了老人枯瘦的手指,轻轻叩问着时光的门扉。人生如四季轮转,原就是这样转瞬即逝,不等细品春的懵懂、夏的炽热,便已踩着落叶的细碎声响,走到了冬的从容里。
谁曾料想,时光竟会这般急匆匆地往前赶?前半生总觉得“老”是远在云端的词,碰不着也够不到。20岁那年,我走村串巷,为全公社的乡亲们放映电影。暮色四合时,幕布一挂,光束穿透夜色落在银幕上,满场的笑声、呐喊声能盖过田埂上的风,连星光都似被这热闹烘得更亮些;30出头进了政府机关,伏在木桌前写材料,钢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里,一笔一划都藏着百姓的呼声、街巷的诉求,那些文字不是冰冷的符号,是要写进议事日程里的民生温度;40多岁投身企业工作,跑遍了大小厂矿和车间,鞋上沾着油污,笔记本记满了数据,搞调研、写报告、编报刊,忙得脚不沾地,可心里装着的,是沉甸甸的成就感,那是被需要、被认可的踏实,是年轻时最珍贵的记忆。
可眨眼的工夫,就成了别人口中的“老人”。如今去集市买把青菜,摊主笑着递过菜袋:“老爷子,您拿好,慢走啊。”就这一句寻常问候,能让我站在原地愣神好一会儿。镜子从不说谎,眼角的皱纹像藤蔓般漫到太阳穴,笑起来时能夹得住蚊子;额头的抬头纹像被熨斗反复烫过,一道压着一道,深的能藏住时光的尘埃;连梳头发时,指尖划过两鬓斑白的发丝,都能清晰触到岁月留下的痕迹,那些痕迹里,藏着从前的奔波,也藏着如今的安然。
但我总觉得,年龄从不是困住生活的枷锁,反倒像陈酿的酒,黄昏岁月里更能酿出醇厚的滋味。人生过的是四季流转,活的却是当下心情,揣着怎样的心态,往往就会撞见怎样的风景;花有花期,开谢随季。于我而言,这风景便藏在笔墨与文字里。
当心事在唇齿间辗转难诉,当岁月沉淀的怅惘像细密的雨丝织成困住呼吸的网,写作与画画便成了我最私密的出口。笔尖在纸上流淌时,那些说不出口的感慨会随文字铺展,被温柔熨平;颜料在画纸上晕染时,沉甸甸的怅然会随色彩散开,变成云朵、星光或是漫山遍野的花。这不仅是对抗时光、留存美好的寻常方式,更是与自己的深度对话。
从前总觉得“珍惜时光”是年轻人的事,他们要追赶朝阳,要奔赴远方,自然要攥紧每一分每一秒。可老了才明白,岁月的馈赠从不论早晚,它会把最温柔的时光,留给愿意静下心来的人。衰老从来都是人生的必修课,与其抗拒时光的痕迹,不如坦然接纳老去的自己;与其为逝去的青春惋惜,不如珍惜当下的每一分每一秒。
这些年,我虽离开城市、归耕田园,却始终笔耕不辍,手机备忘录成了随身携带的“乡村影像馆”:辽河岸畔晨雾里的捕鱼人,竹篙轻点,船桨划开的涟漪裹着晨光;夏夜小溪边此起彼伏的蛙鸣,像极童年听过的歌谣,热闹得能驱散孤寂;东风河畔柳枝垂丝拂水,嫩绿枝条蘸着河水,画出满河生机;秋日芦苇荡里翻飞的候鸟,翅膀掠过水面,带起的水珠闪着金光。我在写作里遇见另一个自己,不必迎合谁的期待,只需把内心的潮起潮落铺成文字的河流,看情绪在段落间找到停泊的岸——那些鲜活风土、四季轮转的秀美,成了备忘录里流动的底色,一打开,便满是故乡的气息。
我会蹲在田埂上,记下乡野随节气铺展的画卷:春耕时,农人弯腰播种的剪影映在田垄上,手里的种子是对秋天的期盼;夏耘时,稻田里的层层绿浪随风起伏,蝉鸣声里藏着最热烈的盛夏;秋收时,谷堆旁孩童的笑声清脆,手里攥着的麦穗是最实在的欢喜;冬闲时,屋檐下悬着的红辣椒、黄玉米,像一串串灯笼,把农家的日子照得红火。也常坐在村口老槐树下,存档老人们的闲暇时光:张大爷用旱烟袋敲着鞋帮讲旧事,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故事里有从前的苦,也有如今的甜;李奶奶坐在河边洗衣服,与邻里唠着家常,水流过青草的声响里,混着她们的笑声;阳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在他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那些光影,是岁月最温柔的吻。
指尖在手机屏幕上飞快敲击时,我总怕漏了一丝光影、一声乡音。不是怕遗忘,是想把这些转瞬即逝的瞬间,酿成最纯真的美酒,等日后翻阅时,还能听出当年的风、看到当年的景。
文字之外,画笔则成了我与时光对话的另一种方式。画画时,我总爱摩挲案头那几支旧毛笔,笔杆漆皮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内里浅棕色的木纹,指尖触到那些细微的磨损痕迹,倒比新笔多了几分熟稔的暖意。许是缘分,这几支笔握在手里的重量、笔尖吸墨的饱和度,都恰好合了我的心意。我在画画时触摸纯粹的快乐,无需解释什么,一抹亮色、一道线条就能替我说话,让浮躁的心在专注的笔触里慢慢沉静。从此,它们便成了我画案前的“老伙计”,陪我走过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把心里的念想都画进纸里。时光不饶人,但我们能用热爱和坚持填满每一个朝暮,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
这些年,它们陪我画满了关于故乡的念想:老家院里那棵长了几十年的枣树,春天时,枝桠间缀满细碎的白花,像撒了一把星星。我用淡墨轻轻勾勒花瓣的轻盈,再以鹅黄轻点作蕊,画完后,连空气里都似飘着枣花的清甜,要从纸间漫出来;门前绕村的小河,夏天是孩童的乐园,他们光着脚丫在河边跑,扑通扑通跳进水里,溅起的水花里藏着笑声。我调浅青色铺展水色,再以浓墨勾出孩童蹦跳的身影,连他们脸上的笑意,都似被定格在画里,不会褪色;堤坡上常卧的老牛,秋日里啃着泛黄的草,尾巴慢悠悠地甩着。我蘸赭石色晕染牛背的肌理,又添几笔淡墨作远处的田埂,连夕阳洒在牛背上的温度,都藏进了笔触里,暖得人心头发软。
也曾画过《客到水乡不思归》。为了画出水乡的灵秀,我想起那年去乌镇的雨后清晨:青石板路被雨水浸得发亮,像铺了一层墨色的绸;乌篷船贴着水面缓缓划过,橹声咿呀,搅碎了满河的云影,连倒影都变得温柔;岸边的村姑挎着竹篮洗菜,水花沾湿了衣角,她却笑得自在,声音像清甜的泉水。我用淡墨轻勾水纹,以浅绿晕染岸柳的枝条,盼着看画的人能从这笔墨里,读出那份“来了就不想走”的惬意,读出水乡独有的温柔。还应老友之托画过《富贵之花年年开》,选了盛放的牡丹,以胭脂红从瓣尖往瓣根慢慢晕开,让红色有深浅错落,显得层次分明;再以藤黄点出花蕊,连花芯的细绒都隐约可见。我想让这抹热烈的红与明亮的黄,给老友的新房添些烟火气,也带去岁岁吉祥、年年安康的心意。
最难忘的,是那幅《梦里家乡已是春》。那年冬天格外冷,窗外飘着鹅毛大雪,寒风刮得窗棂“呜呜”响,像在诉说着冬日的孤寂。可越是寒冷,我就越留恋故乡的春天。那些抽芽的柳枝、绽放的桃花、破土的小草,都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于是,我铺开宣纸,在纸上画满了桃花,粉的、浅红的簇拥在枝头,像一片云霞落在纸上;再画河边抽芽的迎春花,嫩黄的花朵缀在枝条上,是春天最早的信使;还有墙角钻土的小草,嫩绿的叶片顶着泥土,透着顽强的生机。其实,我是把心里对春天的所有盼头,都揉进了笔墨里,把对故乡旧事的怀念,都藏进了这幅画中。旁人总不解这份执着,念叨着“画画费时又费力,你这把年纪何必这么累”,可他们不知道,握着旧笔描摹故乡的模样时,那些散在岁月里的乡音、乡景、乡情,都能重新变得鲜活。这份暖意,早已盖过了所有的辛苦,成了晚年最珍贵的慰藉。
于我而言,写作、画画早已成了晚年的精神寄托。把散碎的心事、飘远的念想轻轻拾掇起来,像把散落的星子种进文字的土壤里,等日后翻看,就能看到满片星空;笔尖触到宣纸的瞬间,满心里的愉悦从墨汁里漫出来,比陈酿更醉人,比浓咖更提神。专注的时候,连窗外的喧嚣都成了背景音,眼里只有纸上的墨色、笔下的线条。看着墨色在纸上慢慢晕开,看着空白的宣纸一点点有了生机,心里的满足感像泡在温水里的茶,慢慢舒展开来,带着淡淡的清香。这份愉悦,比夏日田埂上的蛙鸣更让人沉醉,蛙鸣会歇,可画里的风景、心里的欢喜,却能永远留在眼前,留在寻常的岁月里,不会消失。
忽然彻悟,人生原是一场四季轮回的修行。春日是少年初长,如堤边新萌的草芽,带着未脱的懵懂与莽撞,以嫩茎触碰每一缕风、每一寸光,把对世界的好奇,都藏进沾着晨露的眺望里;夏日是中年担当,似正午悬于天际的烈日,脚下踩着生活的土壤,肩上扛着责任的重量,如田垄里拔节的庄稼,拼尽全力生长,只为结出饱满的粮食;秋日是临退的从容,褪去了夏时的焦灼与匆忙,像枝头渐染的枫红,把岁月馈赠的甘苦,都酿成心底温润的沉香;而冬日,是此刻掌心握着的日子,虽见草木凋零、天地素白,却藏着最踏实的暖。有热爱的事可做,便不慌;有想念的人可忆,便不孤;有珍贵的回忆可写,便不寂。
曾读过一句话:“一切的和谐与平衡,健康与快乐,成功与幸福,都是由乐观与希望的向上心理产生与造成。”从前只当是寻常道理,如今经历了岁月沉淀,才知其中真意。积极的心态从不是空洞的口号,是岁月给的底气,是这辈子最该珍藏的财富。
退休以后,终于懂得:珍惜时光从不是气喘吁吁追赶岁月的脚步,而是放慢节奏,与岁月并肩同行,从容把日子过成自己喜欢的模样。晨起闻花香,午后写文章,闲暇画幅画,傍晚赏夕阳。这般寻常光景里,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与这世间最美的风景撞个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