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暴力的仪式:
论王瑞东两首诗的意象炼金术与存在封缄
湖北/张吉顺
王瑞东以相似母题呈现的两首诗作——《悼念一场婚礼》与《为一场婚礼守灵》,构成了一个彼此映照、层层递进的诗学装置。它们共享着“哀悼未竟之爱”的核心,却分别以天空的宣告与肉身的刑拘,演绎了情感如何被锻造成囚禁自我的牢笼与仪式。诗歌中那些看似暴烈的意象转换——泪成钉、花成钉、忧伤成封条——并非修辞的炫技,而是一场精神受难的真实语法。
第一首诗《悼念一场婚礼》在空间上呈现为一场垂直的、向天空申诉的悲剧。“海边”作为起始场景,不仅是地理定位,更是一个充满阈限感的象征场域:潮汐涨落喻示情感的周期性狂暴与撤退,“狂热退潮了/烈焰烧成灰”两句以极简的物理变化,完成了对一场激情死亡的精准尸检。随后,诗人发出近乎残酷的质询:“为何还要你的泪/把你钉在海边”。泪水——这一最柔软的身体分泌物——被赋予“钉子”的刚性功能,完成了从内在情感向外部刑具的诡异转化。自我哀悼由此成为一种主动的自我钉刑。但全诗真正的力量迸发于后半部分新增的升华:“迎接日出的人呀/你的忧伤乌云,/给天空贴了封条”。这是惊人的意象飞跃:个人的、无形的“忧伤”,不仅被物化为具象的“乌云”,更被赋予了一个现代性、官僚化的动作——“贴了封条”。封条意味着禁止进入、程序终结、官方宣判。当忧伤为天空贴上封条,等于宣告了整个宇宙对此事的共谋与最终裁决。而新增的结尾“你的人生/己贴了狂风暴雨/的封条”,则将这种判决从即时的情感场景,延伸至整个存在范畴。“狂风暴雨”的封条,揭示这种囚禁并非静止的,而是充满持续的、混乱的暴力。人生不再是一段旅途,而是一件被风暴永久查封的物品。
第二首诗《为一场婚礼守灵》则将焦距从苍穹拉回肉身,上演了一出水平维度的、时间性的酷刑。“守灵”一词的更改至关重要,它将“悼念”这一较泛的情感状态,明确为一种有仪轨、有时限、有具体对象的仪式性行为。诗歌始于一个充满悖论的动作:“谁用双眼/一朵红花/清洗得苍白”。双眼(观察与见证的器官)成为清洗工具,而“红花”(爱情、婚礼、活力的象征)在反复的凝视中被漂白、耗竭。这描绘了记忆如何通过反刍消解事物本身的意义。
随后的指令“快走吧/你心上女人/很快就要在这里/举行盛大婚礼”,在语调上似是催促逃离,在诗学效果上却是最残忍的锚定——它提前宣告了酷刑的精确内容与持续时间。最终,那朵被注视耗尽的苍白之花,发生了全诗最惊心的物性突变:“一枚铁钉/牢牢把你/钉在这里/钉到一场幸福结束”。花与铁的转换,温柔与暴力的倒错,在此完成。而将“婚礼结束”改为“一场幸福结束”,是微妙而深刻的一笔:它将被钉刑的时间,从一个有明确终点的社交仪式,延长为一个抽象、漫长且属于他人的“幸福”历程。哀悼者的刑期,与他者的幸福期被荒谬地等同起来。
两首诗共同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哀悼诗学体系。第一首是宇宙性的宣判:忧伤成为乌云,为天空贴上封条,人生的风暴被官方查封。它处理的是哀悼与整个世界秩序的关系。第二首是肉身性的仪式:花朵成为铁钉,将自我钉在他人幸福的现场,直到那幸福终结。它处理的是哀悼与具体时间、身体疼痛的关系。它们一上一下,一抽象一具体,共同言说了“失去”如何不仅是一种内心状态,更是一种作用于身体、篡改空间与时间的暴力性事实。
王瑞东的诗歌语言具有一种原始的巫术气质与现代的冷酷精确相混杂的特质。他擅长将情感直接“物化”为可操作、可施加暴力的物件(钉、封条),又将外部物象“心象化”为情感的直接载体(乌云即忧伤)。这种修辞策略拒绝柔和的隐喻,转而采用一种近乎暴力的转喻,从而让诗歌充满了直接的、不容置疑的痛感。
这两首诗最终表明:最极致的哀悼,不是哭泣,而是将自己变成祭品与刑具;不是缅怀过去,而是用此刻的肉身,去为一个永不会到来的未来“守灵”。王瑞东用他锋利而精准的意象炼金术,将爱情的死胎,炼制成了囚禁生者的永恒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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