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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人的孩子早裸睡(随笔9745字)
徐惠风
{本文摘要:从林语堂、张学良和特朗普等古今中外名人自曝裸睡而未谈裸癖缘起,作者联想到自己裸睡源于小时候在乡下老家与贫下中农子弟同睡一床被言传身教裸睡可节省布料,进而悟出从小养成勤俭持家良好习惯之奥妙。}
美国大汉共和党人特朗普时常口无遮拦大言不惭“比谁都懂”,被网民戏称为懂王The All-Knowing King。这位懂王难免“牛皮不是吹的”,有时有事还确实有点牛。他最牛的是三次智勇拼搏竞选总统的战役,三打二胜赢了两次,出任第45和47任总统。唯能与他媲美的是100多前其敌对阵营的大汉民主党人克利夫兰。克氏于19世纪晚期隔届续任第22和24任美国总统后,在20世纪60年代初历史学家投票排名里名列31位总统中的第11名,叨陪6位“接近伟大”的总统阵列之末座。虽然懂王21世纪任期表现如何还有待以后的历史学家评判,但他竞场争锋赢多输少已显露出独一无二的自身特色。
中国人常说“好男不跟女斗”,可美国懂王这位好汉偏偏擅长跟女斗。且看他近八年来三战竞选对手的斗争史,仅中间那次输给了比他还大4岁的哥们拜登,而首次和末次则先后击败了两名小美妹——前总统克林顿夫人希拉里和时任副总统贺锦丽——两度赢得大选“二进宫”。懂王可说是斗男逢战必败,斗女则无往不胜。他能屡次斗女成为常胜将军,自有多方面因素,仅观最近这次即2024年投身的竞选战况,就有两人也为他助了两臂之力:即他最痛恨的男人和最亲爱的女人,这一对素不相识却不共戴天的异性冤家让懂王体验了过山车式的“红”“白”两道。
先说红的7月13日,在宾州举行的竞选拉票会场,78岁的特朗普慷慨激昂发表演说时突遭枪击,被小青年克鲁克斯开枪击伤右耳,仅差约6.35毫米就爆头。这位老人星奔川骛似地迅疾俯身桌下躲避随时再射来的子弹,随即由特勤局人员保护脱身前往车上,虽然脸颊血迹斑斑仍然双手拳头紧攥,英勇无畏地在迎风招展的星条旗下向支持者高呼“战斗!战斗!战斗”。当今西方这悲壮的一幕让人想起129年前东方的类似情景:73岁的李鸿章在日本马关谈判甲午战败赔偿期间被一青年枪伤左眼,叹声“此血可以报国矣”,由此促成中国赔款由三亿两白银减少为两亿。美日这两刺客均事与愿违,懂王有惊无险的消息即刻传遍美利坚,其粉丝数骤增,大多深受感动于其大义凛然血红的风采。
再说白的10月9日,懂王的爱妻梅拉尼娅出席美国一电视新闻节目推广其新书回忆录,谈及其夫君三个月前遇刺见红,透露他轻伤不下火线仍在多争粉丝奋力向白宫冲刺,并大方回应有关特朗普私生活的提问。当主持人问到这位前总统睡觉是否穿睡衣,她爽快地回应“不!”主持人又好奇地问那他睡觉穿什么呢,她仅以俏皮的动作暗示天机不可泄露。此时此刻,夫君裸睡的甜蜜秘密已溢出娇妻的笑态尽在不言中。男子汉脸皮毕竟多少厚于柔弱女,这位大丈夫曾被问及其妻裸睡的私密时则在坦言中。8年前,特朗普首次参选总统正与前第一夫人希拉里竞争得如火如荼,《纽约邮报》头版刊发了候选第一夫人梅拉尼娅1995年25岁时独个及同另一女模特裸睡的照片,懂王对此神定气闲地说:那是她的工作,她是美女模特也很时髦。这回懂王第三次参选正值与现任第一女士贺锦丽唱对台戏紧锣密鼓的关键时刻,懂王后爆出了懂王君裸睡的猛料,也助他多争了好些选票。懂王伉俪情深夫唱妇随齐赤并裸同床共梦,不少投票人或会认为他不仅有视死如归无惧溅红的可敬,而且有直爽坦诚襟怀坦“白”的可爱。
据医学家论证,裸睡确有好多好处:能够促进皮肤与天地交换精气,加快新陈代谢,让汗腺和皮脂腺更加活跃排泄顺畅,使皮肤更闪亮;同时提高皮肤的呼吸效能,有利于抗衰老激素的分泌;阿姆斯特丹大学经实验发现,裸睡的人夜间醒来的次数比着衣减少约15%,整体睡眠质量明显提升;女人裸睡让私处保持通风透气避免湿热环境中滋生细菌,男人裸睡还能调节睾丸温度改善“小蝌蚪”的活性;男女相拥裸睡更让彼此的荷尔蒙毫无保留地刺激配偶,增强性欲助力冲动进入状态如鱼得水如胶似漆无间亲密融为一体……“比谁都懂”的懂王及其亲密裸侣相信不仅懂得这些裸睡的妙处,床笫间或许还总结出很少人提及的另一大奇妙:曝光裸睡还有助于心想事成达到如期目的——譬如逐鹿北美问鼎华府。
其实,这另一大奇妙早已有人心知肚明。懂王的同胞曾为前总统肯尼迪情妇的影星玛丽莲·梦露,1954年回答记者问她“晚上穿什么睡觉”时说:我啥都不穿,只穿香奈儿五号。穿香水睡觉,比穿皇帝的新装漫步多了些芬芳的味道。同是演艺界明星,号称“中国梦露”的俞晴在裸睡方面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先图文并茂地以《我是一个裸睡的女人》上网大张旗鼓被称为裸睡公主和倡裸人,继而填词谱曲并载歌载舞《裸睡》:“闭上眼睛和花裸睡/还有天大雨野花和我一起睡/大雨陪我裸睡/为暴露的美丽流泪……”从此,海峡两岸华人娱乐圈的好些女大明星都纷纷效尤,自曝裸体睡美人养眼图:范冰冰即使在剧组也裸睡且从不关门,张柏芝坦承因不愿受束缚在家一向都裸睡,还有舒淇、林志玲等等,可谓裸彩纷呈。
中国男人自曝裸睡,似乎不敢在女同胞跟前称雄。就鄙人囿见,这方面有文武两条汉子,且均移民美国后就此对外开诚布公。武人是“民国四大美男”之一的辽宁人张学良,他1994年离开台湾移居夏威夷后,口述回忆录直言不讳从中国到美国一直裸睡,无论在炮火连天的第二次直奉战争前线,还是在西安事变后被蒋介石软禁于南京等地及台湾期间,凡就寝都要脱光衣服才钻进被窝,只是枕头下得垫个短袖衫,以备急需起床时伸手可穿。古代将士枕戈待旦,现代少帅应急枕衫。2001年,张学良101岁寿终正寝于檀香山。2022年,江苏籍台湾八秩女作家张晓风出版了散文集《麝过春山草自香》,其中《老东北人的裸睡》专谈这位本家。约30年前,宋先生陪她去台北看望住院就医的张学良。宋印象最深的是没想到张老是裸睡的,见张坐起来光着膀子心里一动,啊,张毕竟是老东北人,还保持着当年老家的习惯,这么念旧真让人感动!张晓风“闻此言亦不免心中一恸,北方大寒天,烧得温暖如炉的炕头,肉体纯洁地展开,感知那土炕上的一片馨暖。宋先生因解读了张先生,而心生感动。我则因宋先生有慧心能解读张先生而感动。天下事如果不是经过解读,画面本身常是不见什么意义的,只不过白被单底下盖着一个没穿衣服的生病老男人罢了。透过解读,一个‘东北老疙瘩’的执着乡愁便汩汨流出,如不绝的泌泉。”
中国自曝裸睡的另一条汉子,是曾被鲁迅夸赞为文笔最好的四位国人之一后又斥责为在黑暗时代大搞“幽默”文体“没心没肺”的福建籍右翼文人林语堂,关于林在纽约鼓吹裸癖,待后详及。这里提一下中美两国人裸睡的统计,都是2017年调研的数据。美国国家睡眠基金会调研结果称:全美只有三分之一的成年人裸睡,这太不健康了,你应该从今晚起就脱下睡衣拥抱你的床单。《中国青年睡眠指数白皮书》数据显示:32.9%的受访者不接受裸睡,67.1%的人不排斥裸睡,其中有28.9%的受访者经常裸睡,而男性占比达80%。
这样看来,中国人中裸睡者所占比例较美国人之比略小。但让我看来,中国的实际比例应与美国相约甚至可能略大,因为东方人不像西方人爽朗,大多不愿自曝隐私尤其是裸睡这类羞于启齿之“耻事”,男子汉例外的也少,如文人林语堂和武人张学良也是到了西方才夫子自道。我进而联想到,古今中外喜欢裸睡的名人几乎都没有坦承过自己的裸癖缘起,若他们能够亮相各自裸事甚或裸史的三个W(When,Where and Why何时、何地及因何),那么这个缤纷世界会增添更多令人赏心悦目的色彩和津津乐道的谈资,毕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既然东西南北方的名人都不向世人亮相其裸W,就此看来可说是东方不亮西方也不亮,南方未明北方亦未明。
我乃无名匹夫,却也厕身裸睡人之列,正因为籍籍无名,就愿意反名人之道而行之,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亮相自己的裸W,或许可给已知好多好处的裸睡再添加点好处,至少应该没有害处。
婴儿时期睡摇篮是否裸体,我毫无意识。我能够意识到的是,我的裸睡史始于1968年,时为11岁的小学五年级学生。那年11月党中央喉舌《人民日报》发表了山东省嘉祥县两名小学教师的一封信,倡议公办小学下放到大队办。当年底我家乡湖南省临湘县积极响应,我母亲本在临湘羊楼司镇完全小学任教,奉命下放到20多里外的老家文白公社砖屋大队竹峦生产队,随同的有我和9岁妹妹及5岁、3岁的两个弟弟,父亲是临湘四中的教师则留校接受“复课闹革命”的红卫兵小将批判斗争。
竹峦村十几户人家百来号人口,解放初搞土改全村仅我祖母被划为地主及乔爹划为下中农,其余均为贫农。我祖父1940年代初担柴外卖路遇土匪被打死,祖母守寡抚育独子即我父亲8年后遭遇十指被刺竹尖等残酷批斗痛不欲生跳水自尽,当时我父已高中毕业正在湖北洪湖参加土改,后来考上大学一直工作在外。即是说,我母亲携带我和三个弟妹下放竹峦,给这个清一色贫下中农的村落带来了四个“可以教育好的”地主子女。
虽为地主孙崽,我仍感觉到全村贫下中农及其子弟们都对我及我家人很友好,而我最乐意结为好友的是乔爹的幺儿小雄。他仅大我一岁,上有六七个哥哥姐姐。爹疼满崽爷疼长孙,他自然是其父母亲的掌上明珠,且其家庭因劳动力多在村里算是相对富裕的。我初来乍到,即被他热情地招呼到其家与他同睡一张床,并受到了其家人非常友善的接待。
第一晚与小雄同床,我就意外地受到了他说得轻落得重的本色教育,那场教育令我当时羞愧难当至今没齿不忘。晚饭后该睡了,我脱掉棉衣毛线衣等,仅着内衫内裤上床钻入被窝靠里头睡下,不一会儿,却惊讶地看见他从外到内从上到下把全身衣裤脱了个精光,不禁莫名其妙也莫明其不妙。他进被窝和我挨头而睡侃侃而谈且谈得头头是道,我也与他话颇投机百句少语逢知己千言短。口头讲古手头摇橹,我们两个小伙伴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动手动脚嬉闹起来。我摸他寸缕不着的光身子,不免小心翼翼生怕碰触其羞耻部位。他摸我则肆无忌惮,却一触碰即刻惊叫:呀,怪不得你们家是街上吃国家粮的好发财,看你睡觉都还穿着衣服和裤子!我正好要弄明白其裸体睡觉之奥妙:你怎么要脱得光光的睡呢?不怕你妈妈骂你不怕丑?他小孩模样却学大人口气:我妈妈说光身子睡在床上又没人看见有什么丑不丑的,她若晓得我穿衣裤睡就会拿帚条打我,骂我败家子不知道珍惜东西,告诫我着衣裤睡觉磨烂了哪有那么多钱和布票去买呀!我顿时觉得该怕丑的不是他赤身裸体而是我穿裤着衣,马上三下五除二也把自身脱了个完全彻底,并心有预悸地问他:我若没有及时听到你这些话,你妈妈发现了也会拿帚条打我吧?他安慰我说:我妈肯定不会打你的,因为你是客人,而且你家是街上来的买得起穿着睡觉的衣裤。
不论小雄怎样安慰,我从那晚起睡觉再也不敢也不会身着一丝半缕了。他自然更把我当作同志加兄弟,如同当时中国跟越南的亲密关系。他更喜欢同我睡觉了,似乎认识到我和他已经没有地主和穷人之间那样的阶级差别了。他同时也更欢迎我到他家吃饭,说起理由很直白:你来吃饭我家的菜就放多点油,平时我妈炒菜一丁点肥肉丢进锅里没煎炸两下就急忙撮起来,好像生怕烫伤了它,把个铁锅炒得跟碓臼一样。
但翌年起,我很少有机会与小雄同吃同睡同玩耍了。过完春节新学年开学,我母亲被安排到距离竹峦队三四里的砖屋小学教书,我和弟妹们当然也被带去学校安家落户。当年,按照“学制要缩短,教育要革命”的最高指示,中小学学制缩短为四和五年,各级学校都改为开春开始新学年。我母亲因是地主的儿媳原本要被剥夺教书育人的资格,但大队领导考虑到其小学仅有一名高中毕业不久的民办老师就让湘潭师范毕业公办教龄十几年的我母亲继续执教。而我这个地主的孙子却没好彩,因成份不好升不了初中,眼巴巴地望着小雄等小伙伴们兴高采烈地去十几里外的文白中学读书了。
这一年,我在家不可能游手好闲,作为长子上山砍柴、自留地种菜甚至羊楼司买粮油等等家务事都乐意为之。放暑假小雄回了竹峦村,又呼唤我去他家“三同”,听说了我上半年的表现,就学李玉和歌唱小铁梅“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刚唱完又自我纠正:你成份高了点不是穷人的孩子,但你已早当家了,比我当的早当的好。我红着脸说:我很多方面都比不上你,但你对我言传身教睡觉要脱光衣裤这劳苦人民的阶级本色我一直保持着。小雄却哈哈一笑:你睡觉还在节省衣裤?我一上中学就学回了你原来的样,也穿着衣裤睡觉了,反正在学校寄宿,妈妈管不着。他继而脸上表情由晴转阴,郑重其事对我说,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告诉我妈呀!
睡觉裸还是不裸这事可否让家长知道,我与小雄恰好相反,也许这是地主阶级与贫下中农的敌对关系造成的。他不裸睡要对父母保密,而我则裸睡要对父母保密。那个暑假的一天,我不慎暴露了秘密。父亲那次有幸获准从四中回家探亲几天,我乐得可以睡个懒觉,当然是裸睡——我不敢忘本,不敢丢掉好难得继承上的劳动人民艰苦朴素的光荣传统。和我同睡的弟弟起床玩开了,奉父母之命喊我起床吃饭,跑来掀开我盖的被单顷刻哇哇大叫:哇呀,快来看哟,哥哥不怕丑,光身子睡觉!父亲闻声赶来,见我正手忙脚乱地找衣裤穿,讶然正色道:你,你什么时候从哪里学的这副模样?我整理好身上的衣裤,老实交待是以小雄为的榜样,并向父母解释他家不仅睡觉珍惜布料,炒菜也珍惜油料,还痛定思痛地帮助父亲回忆去年暑假在羊楼司买油的事:我们父子俩去粮站购买米和油回四中,父亲肩着几十斤的米包,我则双手拎着两个各装一斤油的瓶子走在前头,东张西望左摇右晃地溜达着。忽然,两个油瓶滑落路上瓶破油淌,我却满不在乎地继续往前走,心想覆水难收何况是油。父亲见状,气呼呼地捡起几颗石子接连朝我扔来(当然因舐犊情深都没打中我)并喋喋不休地咒骂:短命鬼,两斤油没了全家人得吃一个月的塌锅菜呀,你居然连看都不看一眼!我简述完这件痛心疾首的“油滑”事,信誓旦旦地向父母表示:通过与小雄同吃同睡,我懂得了节衣缩食的革命道理,以后一定要背叛地主剥削阶级努力做一个像贫下中农子弟一样的好孩子。
父母亲默许了我的言行,并为我持续不懈地向大队领导求情,让我停学一年之后得以上了初中并继而念完高中。文白中学四年,男生寄宿都是一个班三四十人睡二楼的通铺,即各人的床被铺在木板上连通一起。不知别的同学怎么样睡,我仍然一如既往地裸睡被子里,只是每晚临睡前必定记得用脱下的短裤做枕头,即以裤代戈枕裤待旦。
中学毕业我作为知青下放本县中山湖农场也度过四年,分配在二队两三个人一间房,第一次过上了单个睡独立床铺的日子,仍旧裸睡且能够放肆了些。我晒黑一身皮炼红一颗心劳动锻炼“结业”后私下小结:在这农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48个月,所获知识似乎还不及在小雄家第一晚接受贫下中农子弟再教育仅几分钟获得的多。他身体力行传授的知识既有上纲上线政治性的也有自私自利个人性的,前者让我政治上懂得了要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就得干活和生活都要高度保持一致,后者让我个人品尝到了在床上赤条条躺卧无牵挂浑身通泰的甜头甚至染上了裸瘾戒也戒不掉。
1979年,我考上零陵师专,男生宿舍十人一间房五个上下铺铁架床,我当仁不让睡上铺,以便夜间不被打扰过裸瘾。三年后师专毕业在临湘二中任教也四年,我第一次享受到了独自住单间房的生活,裸睡更是旁确无人为所欲为。这期间我结婚生子了,妻小居于距我工作地30多里外的县城。俩口子团聚时我向她坦承自己已有十几年的裸睡“陋习”,获得了她同情式的体谅。
1986年,我考上华东师范大学攻读文学硕士,又得度过三年住集体宿舍的日子。男研究生四人一间房,四个床也是铁架上下铺,我们寝室四人仅我放箱子于下铺而睡觉在上铺,这难言之瘾唯有寸心知。翌年,小雄做生意来上海,到我寝室环顾室内惊奇地问我怎么喜欢睡上铺。我笑着含糊其辞:这还是小时候第一次到你家借宿跟你学到的好处,保留至今。他谦逊地一笑置之:我哪有什么好处值得你学呀。看来,在这世上我的裸睡知音难觅,即使是眼前这位曾是我裸睡贴身贴心的启蒙老师,恐怕现已不再是知音了,更不会知己知彼。莫非我也得像伯牙失去了锺子期感到知音不再就绝弦摔琴戒断那瘾?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读研期间幸甚至哉,我总算邂逅了上下求索至此唯一能找到的裸睡知音,惜乎当时他已谢世12年矣。
为撰写英译本《西厢记》研究的硕士论文,我在学校图书馆的外文藏书库搜集有关资料,偶见一个角落的书架上跻身一本尘积埃封纸张发黄的书,封面上英文为"LIN YUTANG/With Love and Irony",哦,林语堂著的《爱情与讽刺》!我对这位曾三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幽默大师的作品喜爱已久,现在又被这本书名吊起了胃口,抽出来随手翻阅略知:该书1940年纽约出版,收录作者1935年移居美国以来用英文写的小品文共49篇,由曾居中国近40年后193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作序。尤其书中第16篇"On Being Naked"谈裸体瘙中了我的痒处,我后来查悉此书唯有台湾1975年出版过中译本惜仅收了约2/3的篇章,因而不揣浅陋得空闲时翻译全本,以飨我裸睡的莫须有知音们,并告慰林先生的在天之灵:他的大作在大陆中译或可为他找到有此同好的同胞。
林语堂随笔“谈裸”开篇即开宗明义:“我听说裸体主义到了美国。让它来吧!我没看见它能有什么危害。我一生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一个裸体主义者。” 他在另一场合谈到读书四季咸宜,就提及也有裸癖的清代校勘第一人“顾千里裸体读经,便是一例,即使暑气炎热,至非裸体不可,亦要读经。”不止于此,林语堂还在英译清初金圣叹评点《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时,见金批“拷红”一折有三十三个“不亦快哉”,即兴仿此“也写来台以后的快事廿四条”,排首位的第一条为:“华氏表九十五度,赤膊赤脚,关起门来,学顾千里裸体读经,不亦快哉!”华氏95度相当于摄氏35度,林氏学顾氏不亦快哉地裸体读书,当然是关起门来。毕竟裸读纯属隐私秘事,虽然不妨秘而可宣,但绝对只能秘而不泄,因为泄露春光有伤风化。
回到《爱情与讽刺》,林语堂“自称为地道的明智的裸体主义者”,明智地对此作了严格的限定:“我是说这要在一定的时候,一定的场所。真正的裸体主义与露淫主义有着显而易见的差别……要我穿了母亲给我的天然衣服跑上百老汇大街,我是死也不干的。”
至于裸体状态中具体的裸睡,林语堂则提出了宽松的条件:“如果你的皮肤十分强健,你也可以舒适地裸体而眠,像因节俭而裸睡的满洲人一样,你可以享受皮肤自由的亲褥之乐。”他建议的条件有两点,一是“皮肤十分强健”一是“因节俭而裸睡”。不过他说后一点像满洲人一样,我却没见他就此深入阐释。孤陋寡闻的我穷尽求证也未能在其他地方找到相关依据,唯张学良喜好裸睡稍可牵强附会,虽然张系地道的汉族而非满族但毕竟生长于曾是满洲人地域的东北,但张乃衔着银钥匙出生不大可能注重节俭。
若说包括东北人在内的广大北方人多爱裸睡,曾被鲁迅痛斥为“丧家的”“资本家的泛走狗”之另一右翼文人梁实秋似较认同。他曾这样随笔《谈睡眠》:“王右军那样的东床坦腹,不失为潇洒。即使佝偻着如死蚯蚓,匍匐着如癞虾蟆,也不干谁底事。北方有些地方的人士,无论严寒酷暑,入睡时必脱得一丝不挂,在被窝之内实行天体运劲,亦无伤风化。”梁实秋是南方浙江杭州人,终老于更南的台湾省,不知他是否也像北方有些人一样“无论严寒酷暑,入睡时必脱得一丝不挂”?而林语堂是比梁稍南的福建漳州人,且同样长眠于热土台湾,生前倒是不耻自诩裸睡。
由此看来,裸睡这玩意儿,地不分南北,天不分冷热,皆有可能在“被窝之内”呈现出或佝偻着如死蚯蚓或匍匐着如癞虾蟆的世俗相而“无伤风化”,且偶尔在特殊场合掀开被窝亦无伤大雅甚或反倒成为流传千古的风流佳话。梁文中提到的东床坦腹即裸睡故事发生在1600多年前的江南京口(今江苏镇江),源自南北朝《世说新语》。故事主角王羲之的叔父王导为东晋丞相,应好友郗公求婿之请让“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郗派人前往观察后听到汇报:“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独具慧眼,就看中了旁若无人在床上坦“白”胸腹而卧的王羲之可为女儿的如意郎君,当即定为乘龙快婿。这位王大书法家这次的裸睡应为曲线求凰式的招蜂引蝶,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唐朝诗人白居易裸睡亦胸怀坦荡,悠然《闲眠》:“暖床斜卧日曛腰,一觉闲眠百病销。尽日一餐茶两碗,更无所要到明朝。”我们常说懒人是太阳晒屁股了还不起床,这样的裸睡者可引日曛腰间更无所要别无所求的白居易为情投意合的好同志。
乐于裸睡也不能乐以忘忧,否则会乐极生悲。清朝《苏州府志》第一百二十卷载,昆山县财主“顾应元妻房氏甫嫡一年,应元与父早出,邻舍失火,氏披衣疾呼姑出走,惶遽时索中衣不得,奋身投火死。”顾房氏夜间裸睡,早晨丈夫和公公出门了还在睡懒觉,忽遇邻居失火殃及自家,赶紧喊婆婆逃走,自己忙乱中摸索不到内衣,只得因怕被人看见裸体而“奋身投火死”了。惜乎,她恐怕没有枕衣待旦,否则或许不会成为“失节事小饿死事大”之类封建礼教的殉葬品。
有闲阶级如白居易及顾房氏们裸睡,可以日上三竿仍然赖床,而无闲阶级人士们裸睡却东方未晓就得离铺,比起得早还早。春秋初《诗经》中“齐风”云:“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夜复一夜黎明前极黑暗的时段,这些劳苦民工正裸睡得香,却被官吏催促起床去做工,匆匆忙忙中把衣服裤子都穿得颠三倒四。读这首古诗让我联想起现代人编的《半夜鸡叫》故事,地主周扒皮引领窝鸡一唱天下仍未白,裸睡的劳苦长工也得闻鸡起床去干活,但这里解放前的苦工似比《诗经》周朝末的苦力懂得有备无患因而每晚枕衣待旦,没见他们急忙中颠上倒下地手穿裤来脚着衣,唯见他们从容应对后痛揍了周扒皮就当痛揍疯癫鸡。
同样是裸睡中被唤醒起床,有闲阶级依然迥异于无闲阶级。东晋陶渊明辞官归园田居,赋闲《饮酒》吟诗其九:“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与?田父有好怀。”曾有官职的陶渊明跟白居易一样可以裸睡到天明,忽被叩门声惊醒也赶紧倒穿衣裳,但绝无必要像《诗经》中的苦力战战兢兢瑟瑟发抖地颠倒衣裳颠之倒之颠倒裳衣倒之颠之,因为叩陶门的是前来登门拜谒的热心肠父老乡亲。著名漫画家、散文家、翻译家丰子恺甲申(1944)年逃避战乱客居重庆期间,为陶诗情配了画意,其中图解“倒裳往自开”,画面上来客敲门的手还没放下,主人就已推开房门投身出来,急忙中连衣服都穿反了。见客接访讲礼仪正衣冠,观画可见主人迎客之心多么迫切,丰氏将陶诗蕴含的亲民之情爱民之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力透纸背。
丰子恺是否如同是文人骚客的林语堂、白居易、陶渊明爱裸睡,没见他透露过。不过1935年他在老家浙江桐乡写散文《世间相》谈及过自家小孩的裸睡:他们“一旦知道同伴们有了有趣的游戏,冬晨睡在床里的会立刻从被窝钻出,穿了寝衣来参加。”稚童裸睡中闻有游戏忙穿寝衣而起,其猴急状憨态可掬跃然纸上。
以“变成了儿童崇拜者”为荣为乐的丰子恺,撰文称“我向来憧憬于儿童生活……觉得成人大都已失本性,只有儿童天真烂漫,人格完整,这才是真正的人。”正如他常吟哦的八指头陀诗云:“吾爱童子身,莲花不染尘。骂之唯解笑,打亦不生嗔。对境心常定,逢人语自新。可慨年既长,物欲蔽天真。”
岁既成人物蔽裸身,但私密空间的裸睡依然可行,而且可带我们回到无忧无虑无羞无耻的婴幼儿时期。法国哲人帕斯卡尔说:“智慧把我们带回到童年。”中国亚圣孟子曰:“大人先生者不失赤子之心。”裸睡者以赤露之身怀赤子之心,亦不失为颇具智慧的大人物,譬如不讳言此的特朗普和林语堂。我等学疏才浅无从探悉其成人成名成家后仍裸睡之三W,唯知林语堂是“一生不知不觉地就成了一个裸体主义者”。回想我由来已久的裸睡,缘起则是有知有觉——少儿时自觉接受贫下中农子弟的再教育提高阶级政治觉悟,成亲以后恰逢改革开放好时代国人思想观念亦渐开放,随之理解了裸睡还有利于身心健康快乐等生理学上的积极意义。林语堂说“像因节俭而裸睡的满洲人一样”,虽语焉不详但启迪我结合自身体会进而悟道:裸睡的好处似还可添加一社会学上的积极意义——勤俭节约,学一学穷人家的孩子很早时期就开始有意识地裸睡,从睡觉一丝不挂以尽量节省可用可不用的一丝一缕做起,既珍惜资源又践行环保,这也合符全人类的普世价值。
穷人的孩子早裸睡,也是早当家的要素之一,让他们从小养成勤俭持家的良好习惯总归不无裨益。
{徐惠风,广州市越秀区下塘西路113号801房:广东省直公务员退休,曾发表《智取威虎门》《有病呻吟好》《魂归未必入故土》《祸福相倚收音机》等散文,已出版《爱情与讽刺》(广州出版社1997年)、《长寿文化史》(花城出版社2007年)及《飞越城镇与乡野的鸟》(花城出版社2023年)等译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