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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苦难美学与民间抒情
杨生博
郑曼送我一本《岁月记忆》诗集,说是她父亲写的。我见过郑曼父亲郑东升一面,知道他是家乡有名的乐人全能手。
我还知道,郑东升因家庭出身问题,高中毕业报考西安音乐学院政审未过尝过血统论的味道;我还知道,家乡剧团指名道姓招他为伴奏员,却因为种种原因让别人代替去了,他也懂得了什么是羞辱;于是,郑东升就用唢呐朝天去吹,吹这人间的心酸。郑东升就用二胡向泔河倾诉,诉这人间的不屈。郑东升就用笛子向自己灵魂吹,吹着自己美好的期待。郑东升终于把自己吹成了名人,忙人!用郑东升女儿郑曼的话说,就是顾不上自己,只能去顾故人的人生谢幕了!
我是在这种认知导引下打开了郑东升的《岁月记忆》,也是在这种认知不断击打灵魂中选出了三首诗歌《我的诗又黑又瘦》《事故》《善良》,郑重地写下了自己的心得:苦难美学与民间抒情。
在郑东升的这三首诗中,我们遭遇的是一种近乎粗粝的审美体验。这些诗歌没有精致的隐喻迷宫,没有华丽的修辞装饰,却像三块从苦难土壤中挖掘出的碑石,以其简朴而坚硬的质地,镌刻着底层生活的体温与喘息。在当代诗歌愈发趋向智力游戏与语言实验的语境中,郑东升的创作展现出一种逆流而行的美学勇气——他拒绝装饰苦难,而是让苦难本身开口言说,形成了独具辨识度的“苦难诗学”。
《我的诗又黑又瘦》是这一诗学的自我宣言。诗歌以惊人的身体性比喻开篇——“又黑又瘦/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婴儿”,将抽象的诗创作具象化为有血有肉的生命存在。“黑”与“瘦”这两个质朴到近乎粗鄙的形容词,摒弃了一切关于诗歌的浪漫想象,暴露出创作本身的贫瘠与艰难。然而,正是这种不完美的、甚至“又矮又丑”的存在,被诗人称为“心头肉”“身上的肉”。这里的悖论构成了诗歌张力的核心:越是承认诗歌的“发育不良”,越是凸显出创作主体对其不可割舍的情感依附。诗人对“诗歌越写越穷”的清醒认知,与“每天都很快乐”的生命状态形成微妙对抗,最终在“瘦诗,浊酒”的并置中达成和解。这种美学选择暗示着:真正的诗未必诞生于书斋的精致沉思,而可能孕育于土地与阳光的直接照耀之下,诞生于物质贫瘠与精神丰饶的裂缝之间。
如果说第一首诗是创作主体的自画像,那么《事故》则将镜头冷酷地转向他者的悲剧。这首诗的审美力量恰恰在于其叙述的克制与细节的残忍所形成的巨大反差。“小明的尸体像包裹一样被寄回家”——“包裹”这个日常物件的比喻,以令人战栗的平淡消解了死亡的庄严,暴露出生命在工业化语境中的物化命运。母亲“一层一层剥开/又一层一层包好”的动作描写,没有直接的情感宣泄,却透过这种近乎仪式化的机械重复,让悲恸凝固成雕塑般的静默。唢呐声“像鬼在哭”,天空“阴沉得像一口黑锅”,这些比喻都取自民间最质朴的意象库,却构建出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悲剧氛围。直到最后“娃呀!”一声惨叫,所有积蓄的情感力量瞬间引爆,“村庄就颤了起来”,连坟地的乌鸦都被惊飞。郑东升深谙沉默与爆发的辩证法,他将大部分篇幅用于铺垫死亡的冷峻质感,只为那一声呼喊积蓄足够的势能。这种对悲剧的呈现方式,不是浪漫主义的渲染,也不是自然主义的铺陈,而更接近一种“苦难的物性呈现”——让事件自身说话,让细节自身发光,诗人则退隐为冷静的记录者。
《善良》在主题上与前两首形成内在的延续与升华。当善良成为需要被埋葬的客体,当太阳“不愿目睹/把善良埋进土里”,诗歌触及了一个根本性的伦理困境:在一个悲剧频发的世界里,善的牺牲是否必然伴随被遗忘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郑东升依然选择通过最简朴的民间仪式来呈现这一主题——唢呐、风水先生、卯时下葬。他没有直接赞美老妈妈的牺牲,而是将笔墨倾注于整个村子的集体反应(“整个村子都在流泪”)和自然世界的反常(“太阳却不出”)。这种间接呈现的方式,使“善良”摆脱了抽象的道德概念,转化为可感知的共同体情感与宇宙共鸣。善良被“埋进土里”,却又在诗歌的言说中获得重生——诗歌本身成为了一座非物质的墓碑,它不铭刻功德,而只铭刻善良存在过这一事实。
从审美形式的整体性观察,郑东升的诗歌语言具有鲜明的“减法”特征。他几乎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让语言回归到最基本的名词与动词:“土地,唢呐/瘦诗,浊酒”——四个意象的并列,就勾勒出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他的比喻系统深深植根于中国北方农村的生活经验:“黑锅”“包裹”“乌鸦”,这些意象不带丝毫的文学腔调,却因其与生存经验的直接关联而充满表现力。在节奏上,这些诗歌往往采用短句与断行,形成类似唢呐曲调的顿挫感,尤其是《事故》中“……”“娃呀!”“……”的标点运用,制造出声音的断裂与情感的迸发,这种形式上的“不流畅”恰恰对应着生命经验本身的破碎与创伤。
更深层地看,郑东升的诗歌延续了中国文学中源远流长的“民间抒情传统”。从《诗经》的国风到汉乐府,从杜甫的“三吏三别”到现代民歌,关注底层疾苦、运用民间语汇、表达集体情感始终是一条未曾断绝的脉络。郑东升的特殊性在于,他在工业化、城市化的当代语境中,重新激活了这一传统。他的诗歌中的“唢呐”,既是具体的民间乐器,也可视为一种文化符号——那种高亢、悲凉、直接穿透人心的声音特质,正是其诗歌美学的绝妙象征。他的创作表明,民间性不仅是题材选择,更是一种根本的观看方式与言说方式:一种扎根于土地伦理的视角,一种集体记忆的承载。
然而,郑东升的“简朴”绝非简单。在那些看似平实的诗句之下,涌动着复杂的情感潜流与思想张力。他对苦难的书写没有导向绝望的深渊,也没有提供廉价的慰藉,而是在承认痛苦不可化解的前提下,坚持对人性微光的凝视。这种凝视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隐秘的抗争——对抗遗忘,对抗冷漠,对抗一切将人的痛苦抽象化、数字化的企图。
郑东升的诗是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诗歌,最终在我们的阅读中完成了它们的仪式。它们不提供答案,只呈现事实;不追求永恒,只捕捉瞬间;不渴望美丽,只坚持真实。在这个意义上,郑东升的“瘦诗”恰恰因其“黑瘦”而获得了一种奇特的丰盈——那是去除所有脂粉后,生命本身的骨相与重量。当越来越多的诗歌在语言迷宫中自我缠绕时,这样的写作提醒我们:诗歌有时需要做的,仅仅是弯下腰,从苦难的土壤中拾起那些被忽略的碎片,然后以最低沉的嗓音,为那些无声者发声。这或许正是文学最古老、也最永恒的使命之一。
【诗歌附录】
郑东升诗歌三首
1、我的诗又黑又瘦
我的诗, 又黑又瘦
像一个发育不良的婴儿
我爱她, 因为她是我的心头肉
我为她倾心
并不指望她能出脱得多漂亮
或者有所回报
只是每天能看见她, 我就高兴
是的, 诗歌越写越穷
弄文的人也很少富翁
但我每天都很快乐
阳光下, 土地, 唢呐
瘦诗, 浊酒
尽管她, 又矮又丑
她是我心中的歌
她是我身上的肉
2、事 故
秋, 冰凉冰凉
冷不防就塗了一层霜
工地出事了
小明的尸体像包裹一样被寄回家
母亲把儿子一层一层剥开
又一层一层包好
她没有眼泪
眼泪在丈夫病逝时流干了
两三声唢呐
像鬼在哭
墓地又添一堆新土
天阴沉得像一口黑锅
“娃呀!” 她终于惨叫了一声
村庄就颤了起来
坟地里
惊飞了一只乌鸦
……
3、善 良
天还没亮, 唢呐就响了
一位老妈妈遇难
整个村子都在流泪
老妈妈为救一个孩子
把自己掉进沟里
……
风水先生定的卯时下葬
太阳却不出
似乎不想看见
人间悲剧
更不愿目睹
把善良埋进土里

【作者简介】
杨生博,咸阳师范学院教授、评论家、著名非遗诗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中国当代十佳诗人"。在《诗刊》《星星》《诗选刊》《诗林》《诗潮》《诗歌月刊》《扬子江诗刊》《绿风》《延河》《中国文化报》等报刊发表文艺作品600余篇(首),出版诗集《生命,生命》《非遗之光》《脊梁》《风力》《夹碎的情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