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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开花的祖母
文/枫叶红了
祖母出身于一个家道衰落的书香门第,出生的那一年是隆裕皇太后宣读诏书,宣统被迫退位,清朝正式灭亡的第二年,属鼠。鼠字头顶着一个“臼”,意为屡遭打击,击而不破,打而不尽。于是鼠为十二生肖之首,是顽强的生存能力的属性暗喻。鼠的属相注定了祖母一生屡受磨难而不屈的命运。祖母出生时是三阳开泰大地泛绿河边看柳的春天,可是祖母一生大部分时间在人世的冬天里踔厉前行。
祖母从小受耕读传家环境熏陶,初识文墨,恬静贤淑,举止有度。少时在父母逼其缠足,祖母哭着闹着满地打滚寻死觅活不顺从,太姥爷太姥姥半夜里趁祖母熟睡,祖母死死地摁在炕上,强行“动了手术”缠上裹脚布,封窗锁门,将祖母关在闺房里。两个月后祖母忍着脚痛,撬开木窗,穿过后院的那片竹林,偷偷爬墙出去,跌跌跘跘,几十里路找到在县城当兵吃粮的哥哥(我叫舅爷),舅爷见过世面观念新潮思想开放,牵着军马驮着祖母回家,劝说太爷太奶解除祖母的缠裹,后来祖母的脚就成了半大脚。当时正是妇女崇尚裹足的时代,尤其在农村,妇女不裹足(致命缺陷)几乎嫁不出去。祖母继承了太祖母誓死不缠足的秉性,成了封建时尚的叛逆者。
按照农村的习俗,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常规中祖母与祖父结为夫妻。祖父是太祖父的次子。跟祖母一样是一个曾经接受过孔孟儒家思想初级教育的农村青年。那时,大清王朝死娃抱出南门外——没救了,南方的孙中山掀起的革命却像熟透的麦田里放了一把火,呼啦啦顺风起焰,烧得满天红。莘莘学子考取功名的科举制度也烧成一把灰了,熟读诗书的祖父,同样要跟村里所有农民一起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跟土坷垃打交道的农耕社会里,一个有文化的农民和没文化的农民是没有多大差异的。大时代的不幸,注定了祖父的不幸。曾经怀揣鲜衣怒马憧憬的祖父,只能与祖母一起踩着前人的足迹,在日复一日四季轮回的庄稼地里收割自己的憾恨和悲情,在花开花落月缺月圆中吞咽下满腹的酸辣和苦咸。
两人辛勤耕耘着几十亩庄稼,一边苦苦经营着小家庭的生计,一边生儿育女履行着抚养的责任。当时峪带河水源清澈丰沛,两岸广种水稻。夏旱秋伏,稻田频繁灌溉,祖父白天踩水车将峪带河的水引进支渠,灌溉稻田,晚上巡渠护水,夜露水汽侵蚀,久而久之染上风湿,常常腿疼。每遇阴雨,频繁发作,秋霜冬寒时更是疼痛难忍,且病情每况愈重。 祸不单行,还患上白内障,视力减退,看东西一片模糊。
祖父一病,家里的冬天就来了。村里人都暗暗叹息说这个家迟早要烂包了。祖母不信命,偏要在冬天里开出花来。
病情将祖父折磨成孱弱不支,无法干重体力的活,秋种夏收、夏播秋收、耕田、施肥、撒种、锄地、除草、割麦、拉运、碾打、扬场、起垛、踅筛子、颠簸箕、掰玉米、挖秸秆、这些需要男人干的农活都是祖母撑持,祖父只是打下手。秋忙期间的上梁搭辫子,沿着木梯攀援,扛着沉甸甸的上百斤的长龙一般的玉米串子搭在一丈多高的横梁上,既要有一身力气还要要有登高不惧的胆量。村里精壮壮的小伙干这活腿都打颤呢,可是祖母从未怯懦过,牙一咬抓起重过身体重量的玉米串子横搭在肩膀,脸膛通红的上了木梯,手抓脚蹬一口气能挂三四串。村里的男人惊得瞠目结舌。
吆牛犁地也是祖母在关中平原上创造的奇观。金黄的秋阳里,她一手控着犁把,一手高高的扬着鞭子,一声“得起!”鞭稍在半空里“啪”的甩出一个响亮,戴着笼头的黑红色老牛就噗噗的喷着响鼻,弓起脊梁奋蹄向前,雪亮的犁铧就在刚刚收过庄稼的沃土里翻起一拢一拢散着潮湿泥土气息的浪花,秋阳在浪花上明晃晃的闪亮。祖父胳膊挽着盛着种子的竹笼,一把一把撒下籽粒,播下庄稼汉的憧憬。
秋夏两忙,村里的庄户人家都是全家动手全力以赴,着急了常常雇工帮衬,可是我家几十亩地的庄稼,祖母却舍不得花雇工的钱,再重再累的农活都是用一个女人的肩膀硬扛下来。
每年夏收都是龙口夺食,争分夺秒,祖父的腿脚视力不行,不能弯腰干活也看不清麦穗,几十亩的麦子全靠祖母收割。祖父闲不下,就打杂送水,跟在祖母后面摸索着帮着捆麦个。为了抢进度祖母鸡叫头遍就提着镰刀下地了,借着月光抢收,等天亮两邻地里的人来割麦时,祖母已经割倒一大片了。整个夏忙祖母每天只能吃一顿囫囵饭,早晚都是饥了吃口冷漠,渴了喝口凉水。遇到天气不顺,祖母还要昼夜连轴转。
一个女人推着独轮车转运麦捆,更是祖母以汗血为墨在镐河岸边田野里描绘的一道苦涩而豪壮的风景,让村里的很多男人自惭形秽。
皮带攀绳深深的勒进女性瘦消的肩胛骨,独木轮在松软的田间小道上不堪重负的嘎吱嘎吱的叫着,碾下深深的车辙,码成山丘一样高的麦捆,在祖母绷着青筋的胳膊推动下稳稳前行。鞋帮上露出大拇趾头的半大脚,一步一步踩下坑痕,踩下艰辛生存的轨迹。
有年夏收半茬子,早晨还晴朗朗的天空,半晌午是突然被远处南山颠上卷来的黑云笼罩,少顷雷声阵阵,暴雨倾盆。夏收遇到这样的天气,对农民而言这是老天要庄稼人的命呢。田地、阡陌小道、麦场、村巷,到处都是倾家出动男女老少疯狂奔跑抢收的人影,雷声风声雨声村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牲畜的嘶鸣声爆响成一片。我家面临的情况比别人家更很严峻,祖父帮不上忙,祖母必须单枪匹马的应对这遽然而至的天灾。地里堆满了密密麻麻一大片麦捆需要拉运,麦场里敞着一河滩的麦捆子需要码垛笘盖,前院晾晒的新碾打的麦粒需要装袋收仓,祖父一边唉声叹气一边跛着腿急的团团转,一会儿咒苍天不睁眼一会怨自己不争气。祖母没时间抱怨,挺着单薄的身子急速的奔突在漫天的雷电风雨中,一身雨水两脚泥泞,运麦捆码麦垛收麦粒,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草根诗人王计兵“从风里赶出刀子,从骨头里赶出火,从火里赶出水。”的诗句就是祖母那天紧张奔忙情景的真实写照。
那时候祖母凸显出来的挑战人类生命力极限的韧性和耐性,是村里人思忖多年不得其解的疑惑。提起这个女强人,村里人无不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这女人了不得!
在那艰难困厄一眼看不到边的苦日子里,祖母既要打理繁杂的家务,还要作务几十亩地庄稼;既要照管好一群孩子,还要操心好多病的祖父,日复一日经年累月含辛茹苦,一日不曾懈怠。任劳任怨,一时未曾嫌弃,一句未曾言弃。每天早上祖母黎明即起洒扫庭院,生火做饭。第一碗饭总是先端给祖父,一有好吃的就给祖父补充营养,在祖父面前温言细语,悉心照料、敬尊备之。而且教育孩子对祖父要恭敬,谁也不得有一丝一毫的轻看。
祖母强过男子汉的吃苦能干在全村是出了名的,祖母的工于谋划精打细算更是新民村家庭妇女所望尘莫及的。在漫长的瓜菜代的年代里,她会把野菜做出粮食的味道,把粗粮做成细粮的味道,把夏末晚上从树下捡拾来的蝉蛹做成比大肉还香的味道,把从淋雨泡湿麦场、泡胀了嵌在泥土里的麦粒洗濯干净炒出让孩子味蕾欢快的零食。农村人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我家的日子,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在祖母八寸拽一尺的算计中流转生息。哪一块地种什么粮食,哪一季选什么品种,秋夏两忙各种活路的先后缓急都在她的精心谋划中。无论多忙,她都会从容不迫、不乱阵脚。花少钱办大事不花钱也办事是祖母的强项。那时候,生产队按人口分粮,按公分分钱,祖父有病挣的公分少,祖母一个女劳力只能拿到男劳力十分之六的公分,年底分钱,我家的收入一直是处于全村的末端。但是由于祖母的精细操持和精心谋算,日子过得并不比别人差,三年自然灾害时,村里相当一部分人家为了活命外出乞讨。祖父一家却在祖母精细的抠掐中节衣缩食口挪肚攒熬过饥荒。
在父辈的记忆中,无论遇到什么难肠事,从未见祖母叹过一口气,皱过一下眉。天大的困难,祖母总是仰头挺胸迎着上去,想方设法竭尽全力去应对。她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但一遇事就把一句话挂在口边;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过去了都是好年景。这既是祖母饱经风霜吞咽困难、一次次翻沟过坎后对生活的认知和感悟,也是祖母把苦难熬成自勉自励的心灵鸡汤,更是她在黑暗跋涉中对黎明和阳光不息的追求。
祖母一生中最令她引以为荣,也是令全家人引以为傲的事情,就是她做了几十年的接生婆。七十年代时期,祖母六十多岁了依然不放弃她接生渡人的执念和执着。一开始祖母只是给本村人接生,因为祖母手法娴熟,接生一个成功一个从不失手,民间就口口相传,周围十里八村的人都来请祖母接生。尽管那时接生婆拿到的回报很低,有的给几个鸡蛋,有的给一升豆子,有的给一碗芝麻,家境好点的给一斤白糖一包点心,最好的回报就是一瓶食用油,或者一斤大肉,对一些穷的揭不开锅的人家,祖母是分毫不取的。其实祖母在乎的不是回报了多少,而是在乎每每把一个新生儿接到世间来,在婴儿第一声啼哭中家属感激涕零时的那种成就感和功德感。而更深刻的原因是,祖母把每一次接生都当做一次修行。
祖母生了一双特殊的手。用给她传递手艺的师傅的话说,祖母的手叫柳叶手。而且是非常典型的柳叶手。据说一千个接生婆里才有一个人有这样的手。也叫神手圣手。祖母就是这千分之一概率中的幸运者。祖母的个性和禀赋造就了她最终成了一个菩萨心肠天使襟怀的接生婆。
接生婆所得回报廖廖,可是担当的风险极大。人生人吓死人。在那个缺医少药医疗条件极其简陋的时代里,生孩子一尸两命的事情常有发生屡见不鲜。好说话的主儿抱怨自己福薄命浅,不好说话的主儿拿接生婆泄愤报复。祖母深知接生婆就是踩钢丝,或者说刀口舔血的险活,可是祖母认定的事情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
祖母平日不接生时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特点的农村妇女,一个于熙熙攘攘的人流里顷刻间化为符号的平凡人物,可是一旦有人来请,祖母坐在产妇的身边打开裹着简单器具的包袱,开始忙碌时,祖母就像演员进入了角色,那现场就是聚光灯照射的舞台,祖母目透祥光,神采飞扬,动作爽利,言辞笃定,像无影灯下挥刀动剪干净利落做手术的专家教授,尤其是她坦然镇定的面孔释放的情绪,给产妇给家属传递出一种浓浓的安全感。婴儿落地祖母就开始后续行云流水般的程序、洗婴身、开天门,展龙口、点龙鼻。如果孩子是闷生,还要拎住婴儿的双足倒提起来在屁股上猛拍,直到婴儿哭出声来。整个接生过程就像是一场特殊的战争,一幕紧锣密鼓的演奏,一出与魔鬼较量的角逐。环环相扣,密不透风、浑然一体。一个步骤出错一个细节失误都可能酿成大错。
很多时候,祖母在接生时会遇到令所有接生婆发怵的案例,也是最考验接生手艺的。比如踩地生,坐地生,花地、横地生,闷地生等这些都是从死神手里抢夺生命的高危情况,祖母接生几十年来遭遇过无数次,但没有一例失手,总能凭着她的一双柳叶神手、过硬的技术和丰富的经验化险为夷转危为安。我常想,祖母就是抟土捏人,采石补天的女娲,她的一双柳叶手奇迹般的拯救了无数的生灵,规避了无数家庭悲剧的发生,她不分昼夜不避风雨穿行于方圆几十里诸多村庄的接生足迹闪耀着佛的慈悲道的仙德儒的义仁。
可是祖母给别人创造福祉的柳叶神手,却抵御不了降临到自己头上的灾祸,揪不住亲人离去的衣袂。
1939年祖母第二个孩子因病早亡(我应该叫二伯父)。祖母掩埋了我二伯父的尸体,痛哭了一场后,就再也没有把泪痕留在脸上。1949年在肆虐关中大地的黑热病疫中,祖母的女儿,我的姑姑染疾,腹中隆起硕大的疙瘩昼夜哀嚎痛苦至极,家里无钱送省城大医院救治,花季之年夭折。祖母和祖父草草的操办了我姑姑的后事还是只哭了一场,又扬起头颅直面生活的粗粝和残忍。人死不能复生,逝者已也,活人还得继续活着。为了活人好好活着,祖母作为一家人的主心骨顶梁柱,她必须打碎了牙齿朝肚子里咽,点燃傲立的风骨,矗成希望的火炬,温暖和照亮亲人的家园,同时亲人的死,并不影响她打开别人的生。看透生死的祖母,以更加敬畏生命的姿态,行走在行善积德的路途。在这一点上,祖母接续了太祖父当年免费行医播撒杏林春暖的脉搏和家族基因。
祖母的勤俭持家,不仅省去大量的雇工费用,更重要的是为解放后的划定低成份创造了硬件条件。虽然家里拥有几十亩土地,但由于一直艰苦奋斗自力耕耘,毫无盘剥行为,土改刚刚开始,祖母祖父就将土地积极交给工作队处理,加上祖母一生接生结下的善缘和良好口碑,评定会上,全村人众口一词的将我家家评为贫农。这一政治成份的界定,为后代的出身镀上了耀眼的光泽,贫农子弟的标签决定了人生之路的顺畅。倘若那次评议大会将我家定成高成分,那么我父亲那一代人的命运无疑要重写了。关键时刻,冥冥中的上帝公平的赐予祖母和祖父平安如意的善报。
祖父和祖母与同龄的中国农村的所有村民一样,经历了清朝、民国到新中国三个朝代的更易,经历了土改划定成分的阶级割裂财富洗牌,经历了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的集体大灶食堂,经历了大炼钢铁赶英超美、人又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激情燃烧的岁月;经历了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生产大队三级所有制到联产承包责任制有一次土地革命,也经历了人世的风霜雪雨,沧桑春秋的折叠和人情的厚寡薄凉。他们的生命册就是中国近大半个世纪历史画卷的缩影。
我常常凝视祖母的遗像,生出由衷的感叹;相较于祖父一辈子“像韭菜顺从刀,茅草顺从风,河水顺从岸,星光顺从夜,牛角顺从抖动的红布,鞭炮顺从火柴”的逆来顺受随遇而安,祖母从大小反对缠足开始毕生都在逆天改命,顶风逆行,把一地的鸡毛偏要搓成孔雀的彩屏凤凰的翅膀,把寒冷的冬天暖城姹紫嫣红的阳春。她在困境中的坚韧,在磨砺中的坚持,在幽暗中的坚守,是中国历代妇女贤良、淑慧、勇于担当、不离不弃的高尚品质的集大成,祖母几十年如一日不计回报把无数的生命接到人间的善举浓缩了女性初心、善心、爱心和博大慈悲的阴柔之美。绽放出人类朴素的内心温暖和人性光辉。
祖母既是一个抱窝母鸡般呵护雏儿的女性,也是身体力行熏陶沁润孩子做人处世的家教楷模。她用几十年如一日的肢体语言,注塑了优良的家风,镌刻了无言的家训,赓续了家族的精神谱系,并注入新的生命活力和鲜活的营养,深刻的影响了后代人格的塑造、品质的形成和心理成长,路标一样矗立在沧桑的路口,引导后人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行,食粮一样喂养了后人的春秋岁月,灿烂了后人的精神家园。
祖母1987年去世,享年74岁。祖母死了,但却活着,永远的活在后代人的心里。文章的最后我想借用一首现代诗收尾
母字 无法拆解
再拆只剩两只乳
一座埋葬苦难
一座抚育儿女

枫叶红了,实名谢安宁。周至县集贤殿镇东堡人。陕西省电视台《都市碎戏》《百家碎戏》承制公司负责人。职业编导。创作已播出栏目剧六百余部。多次获国家广电协会栏目剧作品一等奖二等奖,最佳编剧获。创作的微电影《贪戒》获国家纪委监委"清廉视频"奖。微电影《红旗书记》获陕西省委组织部最佳课件奖。陕西省诗歌协会会员,职业撰稿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