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枫桥等你
文/李桂霞
我来时,桥是静静的,水是悄悄的。那桥,是再寻常不过的单孔石桥了,苍老的石栏上,像一本被岁月浸得发黄的书卷。我扶着那微凉而粗糙的石栏,一级一级地走上去,脚下的石头被磨得光润,不知承载过多少如我一般的寻觅者的步履。站在桥心,望那江水,它竟是这样一副不言不语的样子,凝然不动,仿佛一块巨大的、暗绿色的琉璃,将天光云影都沉沉地锁在了自己的怀抱里。我想象里的那一点粼粼的波光,那一声汩汩的轻响,都寻不见。它太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忽然便空落落的。
我的眼光,便不由自主地去寻那诗里的一切。岸边的枫树是有的,蓊蓊郁郁的一片,叶子是沉沉的绿色,离那“红于二月花”的绚烂,还差着一整个北风的距离。我想,若是没有那首诗,它们也不过是江南水边寻常的乔木,年年自绿自黄罢了。那“渔火”该在哪里?我的目光搜寻整个江面,不见光,也不见打渔的人。至于那寒山寺,只在不远处露出一角飞檐,像一句欲言又止的禅语,混在人声里,也听不真切那里是不是有钟声。
我心里忽然荡起了一阵莫名的怅惘。我从遥远的大东北跑来,怀着一腔近乎朝圣的热忱,难道就是为了看这被无数目光抚摸得光滑的桥,和被无数脚步践踏得熟烂的土地么?张继笔下的那一个夜,那一种愁,那一缕声音,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呢?
我于是从那人声最稠密的地方走开,沿着河岸,信步走向僻静处去。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下来了。四周,终于归还给了它本该有的寂静。
也就在这时,我仿佛才真正地看见了这枫桥。
夜色像一滴浓墨,无声地在宣纸上洇开,染透了天,染透了水,也染透了那石桥的轮廓。它不再是白日里那个任人评说的古迹,而成了一个沉默的、巨大的存在,安然地横在墨色的水上,像一个亘古的承诺。岸边星星点点的灯光,暖暖的,黄黄的,倒映在那漆黑的水面上,拉成长长颤动着的光带。这或许不是唐诗里的渔火了,但那份在无边的夜里独自温暖的孤寂,却是一样的。白日里那些蓊郁的枫树,此刻都化作了团团幢幢的墨影,守护着这水,这桥,这片天地。
我倚着冰凉的栏杆,让自己的呼吸也慢下来,静下来。就在这万籁俱寂,心也仿佛沉到水底的时候,仿佛听到一声钟响,从寒山寺的方向,悠悠地渡水而来。
它来了。不像金属的撞击,倒像是一匹极老极软的绸缎,被一双无形的手抖开,那颤巍巍的、浑圆的音波,一圈一圈地在夜色中漾开。它拂过暗色的水面,水面仿佛起了看不见的涟漪;它掠过石桥的孔洞,石桥仿佛在微微地叹息;它最终,轻轻地、准确地,撞在我的心坎上。我忽然明白了,我千里迢迢来等的,不是这座桥,不是这条江,甚至不是这口钟,而是这一刹那的、穿越了千年的寂静与回响。
张继等的是家国,是前途,是茫茫人世间的归宿;而我,以及那千百年间的来者,我们等的,或许只是诗里那个永不褪色的夜晚,是那一声能将所有愁绪都化作空灵的钟响,是那个在时间彼岸,与我们有着同样孤寂情怀的、未曾谋面的知己。
夜更深了,风里有了十足的凉意。我该走了。我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那夜色里的枫桥,它依旧安然,江水依旧静默。而我,仿佛已将那夜半的钟声,装在了行囊里。
不!我姑且将这夜色、这钟声、这无言的江水,都留在这里吧。你若来,不妨也挑一个游人散尽的黄昏,独自在桥上站一站。那时,你便会懂得,我为何要在这里——在这诗的尽头,在时间的渡口,静静地,等你。
2025-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