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制服裤

文/于广斌

六四年，我考上了初中，在接到通知书的当时，一家人异常地高兴！娘当时对我说：“你是咱老于家祖孙三代第一个中学生。一定要好好学习，为老于家争光！”我频频地点头，认真地听着娘的嘱咐。高兴之余，我看到通知书上还写着让准备好八块钱书本费和学费，报到时交给学校。我给爹娘一说，爹娘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说话了。当时我家兄妹五人，就靠父亲一人挣工分，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四五毛钱，每年秋天分完粮食，别说分钱，还倒欠生产吃粮钱，去哪儿弄这八块钱？爹娘都犯了愁。晚上躺在被窝里，我听娘对爹说：“老二好不容易考上了，咱就是砸锅卖铁也得供孩子上学，不能耽误了孩子的前程！”爹接口说：“砸锅卖铁？你家有啥锅和铁能卖？就咱家这两口破锅，就是卖了也凑不够八块钱！”爹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只听得烟袋锅在炕沿边叭嗒叭嗒磕烟灰的声音，老两口都陷入了默默地沉思，谁也不说一句话。过了半个时辰，娘突然说：“我想起来了，我出嫁时，他姥姥送给我一对银手镯，明天你去把它卖了，咱家的老母鸡下的蛋我平时也舍不得让孩子们吃，攒了有几斤，明个儿去供销社卖了，我估计能凑个差不多。”第二天，银手镯卖了五块钱，鸡蛋卖了两块五，我的书本费和学费才算基本上有了着落。

开学了，我高高兴兴地上了学。我家住在武安城里，班里的同学大部分都是农村来的，尽管是乡下人，可人家穿的衣服却都是用缝纫机缝制的制服衣服，尤其是制服裤，左右两个裤兜，屁股后面还有一个口袋，把衬衣扎在裤子里，一条黑皮带油光锃亮，两手插在裤兜里，显得既精神又利索！而我穿的是我娘亲手缝制的黑粗布掩腰裤，裤裆肥大，可以前后换着穿，腰带是一根粗布条，裤腰肥宽，两手把裤腰一掩，布条一勒，腰间鼓鼓囊囊，好像一个怀孕几个月的少妇，裤腿是黑色的，裤腰是白色的，更不敢把衬衣扎在裤腰里，那更会让人笑掉大牙！尽管我非常羡慕其他同学穿的制服裤，我知道我的家庭情况，始终没敢给娘提出过这个过分的要求。

有一天放学后，有个和我比较要好的同学随我一块来我家玩，人家穿着一身制服衣裳。这个同学走后，娘对我说：“你这个同学一身制服衣裳真精神，娘也给我儿子做一条制服裤。”我说：“咱家这么穷，哪儿来的钱给我做制服裤？”娘说：“等到了秋天，听说菜库每年晒萝卜条，娘接车萝卜晒晒，也给我儿子挣个买制服裤的钱！”每到秋天，城边附近农村的人赶着大胶皮车拉着水灵灵的大白萝卜来卖给菜库，菜库称重后，直接让卖萝卜的把萝卜送到城里要晒萝卜人的家门口。萝卜擦成条，晒干后再交给菜库。我记得大约是十二斤萝卜上交一斤干萝卜条，挣一毛钱。

这天放学后，走到家门口，只见门前堆着一大堆白萝卜，娘正用篮子一篮子一篮子的往家㧟。我赶忙找了两个箩头一根扁担，帮娘把萝卜挑回家，屋子里的地上堆满了萝卜，娘把萝卜一根根塞在桌子下面，才腾出点人进出的空间。吃罢晚饭，娘开始擦萝卜条。半夜我起来小解，抬头看条几上的座钟，一点多了，娘还在擦萝卜。早上六点多我醒了，一看娘不知什么时候又起来开始做早饭了。我家七口人，大锅盛一桶水，娘端锅的时候都是咬着牙，憋着气才能端起。七口人一天三顿饭，连洗涮缝补，娘白天根本没时间擦萝卜，只能晚上熬夜去干这活儿。娘晚上把萝卜擦成条后，我们早起上房，把萝卜条一篮子一篮子的拔到房顶上晾开，让太阳把它晒干。

一天夜里，我睡得正香，只听得“哎哟”一声，我睁眼一看，只见娘捂着手指，鲜血顺着手指流了下来，把萝卜都染红了一大片。我赶紧光着屁股从被窝里爬出来，扑到娘跟前，娘松开手，只见娘的大拇指上蹭掉一大块皮，血滴嗒滴嗒地直往下流。我赶紧从抽屉里面找了一根布条，给娘缠在手指上才算止住了流血。我对娘说：“娘别擦了，我也不要制服裤了，你也别受这个罪了！”娘说：“不就是蹭破点皮吗？又没有掉了手指头，赶紧去睡吧，别耽误我干活儿！”说完，娘又继续擦了起来。

这天，上午还阳光明媚，风和日丽，下午就刮起了风。等我放学往家走的路上，一大片黑云从西边飘过来，风也有点儿凉，不好！天要下雨，我家房顶上还晾着半干的萝卜条！我一路小跑往家赶。走进院子，只见娘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扶着头顶上的簸箕，脚后跟踩在梯牚上，一步一步地往下下。娘的小脚平时走路脚尖几乎不着地，全凭脚后跟拧巴，不像我们，上下梯子脚心踩在梯牚上，着牚面积比较大，而娘的脚后跟踩在梯牚上，头上还顶着一簸箕萝卜条，眼睛又看不见梯牚，稍有不慎，一下掉下来，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赶紧扶着梯子，接过娘头顶上的簸箕，小心翼翼地扶着娘从梯子上下来，埋怨娘道：“娘！这多危险！一家人都指望着你，你有个好歹让我们咋活？！”娘嘿嘿一笑说：“这不天马上就要来雨了，好不容易快晒干的萝卜条不赶快拿下来，被雨一浇，咱别说挣钱了，还得赔人家菜库的钱。”我无奈地摇摇头，心想：这还不是娘一心要给我挣个做制服裤的钱，娘要有个闪失，我不得后悔死呀！我赶紧爬上房，把萝卜收到一块，用绳子一筐一筐地从房顶上卸下来。等到最后一筐的时候，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咔叭一声炸雷，瓢泼大雨倾盆而至，娘一下把外衣脱下来蒙在筐子上，赶紧把筐子端进屋里。多亏娘收了一半，否则真像娘说的那样，不但挣不了钱，还得赔钱。我和娘却被大雨浇了个落汤鸡。第二天，娘没有起来做饭，一摸娘的头，烫手！娘满脸通红，浑身发冷哆嗦，高烧不退，去保健站请了医生打了几针，又吃了几片安乃近，出了一身汗，第三天才恢复过来。我知道是娘连续熬了十几天的夜，缺觉受累上火，再加上昨天大雨淋才病倒的。娘为了给我挣一条制服裤的钱，可真是拼了老命了！

萝卜条晒干了，同时晒萝卜条的邻居张婶借了一辆平板车，娘和张婶一块推着车把萝卜条交给了菜库。过完秤到财务室领钱，财务室的老会计的算盘辟哩啪啦打了一阵，递给娘七块三毛五分钱。娘接过钱，一边往外走，一边手指蘸着唾沫全神贯注地数钱，根本没注意财务室的门槛，一下被绊倒在地上，顿时疼得娘眦牙咧嘴站不起来。张婶赶紧把娘搀起来，撩开裤腿一看，膝盖黑青了一大片，走不了路了，张婶只好把娘搀到车上，推着车把娘送了回来。第二天娘的膝盖就肿了起来，半个多月后才恢复正常。

娘的腿好了之后，去供销社扯了几尺天蓝色的布料，还花一块三毛钱给我买了一条紫红色的牛皮带。布料送到我们街唯一的裁缝老齐家。过了一个星期，制服裤终于做好了，我穿上了崭新的制服裤，前开门，裤线笔直，裤腿挺刮，把衬衣扎在裤子里，系上红色的牛皮带，高兴得我差点儿蹦起来。娘看着我穿上新裤子，满脸核桃纹的脸上笑成了一朵即将凋谢的老菊花！第二天我穿着新制服裤去上学，一路上，我把两手插在裤兜里，抬头挺胸，趾高气扬，天是那么的湛蓝，白云是那么的轻盈，阳光是那么的明媚，空气是那么的清新，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高兴劲真是无法言表！来到学校，平时懒得看我一眼的女同桌今天却总是用目光偷偷地窥视我，还羞色的捂着嘴笑。我目不斜视地看着黑板，其实，老师讲得啥我全然没有听进去，心里却想：笑啥？人要衣裳马要鞍，我打扮一下，也是一个让人羡慕的漂亮小伙！我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母亲去逝已经二十二年了，每当我想起当年母亲下决心给我做条制服裤，母亲熬夜擦萝卜条、母亲头顶簸箕上房的身影、母亲看着我穿上制服裤高兴得合不拢嘴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我的眼前，泪水情不自禁地模糊了我的眼睛！我心里默祝母亲在天堂幸福快乐，再也不用为儿女的琐事费尽心思了，愿母亲永享安宁！

作者简介：

于广斌，河北武安人，原中煤十处教师、副校长、书记。本人爱好文学，在《绝对文学》《乡土文学》《东海日报副刊》等文学平台刊物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寓言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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