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鸟》
文/赵伸(原创首发)
窗外的雨依旧滴答不停,涌上心绪的,是“八月的马孔多,一直在下雨”的沉闷。
我放下笔,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起初并不想搭理——夜间两三点的电话,若非病入膏肓的恋人,便是爱捉弄人的疯子,显然这通来电不在二者之列。
“喂,兄弟,我喝醉了,你能来接我吗?”电话那头是秋粗犷的喘气声。我简单问清情况,他喝得伶仃大醉,半路酒劲上头,连步子都挪不动了。
揣上烟和打火机,我打开手机电筒出了门。门外漆黑一片,村庄静得像另一个世界,平日喧嚣的犬吠杳无踪影,只有雨声淅淅沥沥,北风呼啸着肆虐。
不知走了多久,秋又来电催促。我索性弃了大道,拐进更泥泞的近路。
“兄弟,万分感谢,也就你这时候肯来……”循着声音用手电照去,再三确认是秋,才费力将他从灌木丛里搀扶出来。
“秋,还好吗?”
“兄弟,对不住……实在走不动了……”他气喘吁吁,语气里满是愧疚。
“说什么傻话,先回家,有事明天再说。”
“人这辈子,有你这兄弟,值了。”我没去琢磨这是酒话还是真心话,此刻只想把他平安送回去,再续写没写完的文章。
“外面冷,别让家里老人担心,走。”
“我想坐会儿,等清醒点再走。”拗不过他的倔劲,我扶着他在田埂坐下,摸出烟给他点上,挨着他并肩沉默。
“你不抽?”
“戒了,好多年了。”我点头。我习惯了做个倾听者,听别人的故事,也听那些没说出口的心事。
“有些东西,戒不掉的。比如刻进骨子里的姑娘,掏心掏肺的家人,还有……肝胆相照的兄弟……”秋的声音越来越低,指间的烟忽明忽暗,燃尽了,又向我要了一支续上。
“你知道我今天为啥喝这么醉吗?”
我摇摇头。
“还记得主任吧?”
“嗯,怎么了?”
“今天在街上跟人起了点摩擦,对方十几个人围上来,他刚好路过,看了一眼,扔下一句‘这是他自己的事’,扭头就跑了。要不是围观的人多,我今天……”
秋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幽暗的夜空出神。我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我还在。
“或许他也有难处,别太较真……”
“难处?狗屁!”秋猛地拔高声音,“你奶奶去世那年,兄弟们陪他跪了七天七夜!最后那晚大家都熬不住,我刚靠沙发眯一会儿,他就过来催:‘秋,累了就回家’。你知道我当时心里多凉吗?”
“还有那次,他被三四百人围住,我们三十几个兄弟把他护在中间,硬生生撑到警察来!后面那些麻烦,哪次不是我们替他扛的?”
秋越说越激动,狠狠将烟蒂掷进泥水里,火星一闪,转瞬熄灭。他撑着膝盖霍然站起,胸膛剧烈起伏,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另一只手死死揪着田埂上的枯草,指腹几乎嵌进泥土里。喉结滚动着发出低吼,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灼人的不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踉跄着朝家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骂,全然不顾身后紧跟的我。直到家门口,他才猛地回过神,看向我。
“兄弟,对不起,我刚才……”
“没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日子还得过。”秋点点头,转身进屋泡了壶茶,给我倒了一杯。
“他现在成了咱们这儿数一数二的人物,我知道他不容易,不怪他,真的,只希望他过得好。”
“只是……我爸今年走了,我给他打电话,盼着他来捧个场,结果从入棺到下葬,他人影都没露,连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我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安慰。秋却释然地笑了笑,仿佛那些翻涌的情绪,都随晚风散了。我们又聊起从前的日子,聊起那些年少轻狂的时光。
“小敏也走了,现在家里就剩我和我妈。兄弟,你该懂我这酒,是什么滋味了吧。”
秋低头抹了把脸,声音沙哑。“秋……”
天蒙蒙亮时,我辞别秋,独自往回走。雨点里夹杂着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像是在嘲弄这世间的冷暖。
我知道这个冬天会来,也知道这个冬天会下雪。或许该说,这个冬天,雪一直下着——下在无法愈合的伤疤上,下在相依为命的人心尖上。
愣神间,一只落单的鸟闯入视线,蹦蹦跳跳在雪地里觅食,将我的思绪从寒意里拉了回来。许久,鸟儿振了振翅膀,朝着远空飞去。
我知道,冬日里觅食的鸟,要么殒命于风雪,要么,会飞向来年更远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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