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会昌
天光未明,窗上已浮起一层薄薄的霜花,细密如织,蜿蜒似枝,是寒气在玻璃上悄然落笔写就的第一行诗。我推开北窗,一股清冽之气扑面而来,裹挟着微尘不扬的冷意,直沁肺腑——不是凛冽刺骨的寒,而是沉静、收敛、带着呼吸节律的冷。昨日这场冬之初雪,果然未曾虚诺。它不喧哗,不张扬,自申时起便悄然铺展,如素绢垂落,似银箔轻覆,将整座小城温柔地纳入一场无声的休止符里。
起床、洗漱毕而出,世界已全然改换容颜。青灰的天幕低垂,云层厚而匀,不见一丝裂隙,亦无半缕曦光透出。这阴沉,并非压抑,倒像一幅未题款的水墨长卷,留白处蓄势待发,墨色处氤氲含情。雪停了,却未消,积得厚实而洁净。楼檐垂下晶莹的冰棱,长短不一,剔透如琴弦,在微弱天光下泛着幽蓝冷光;枯枝承雪,负而不坠,枝干虬曲处堆叠成团团云絮,偶有风过,簌簌轻响,碎玉纷扬,落地无声。雪面平滑如砥,偶见麻雀三两,爪痕细密如篆,歪斜跳跃,是这素净画幅上唯一跃动的墨点。
我缓步踱入北土村中。水泥路已被雪深掩,只余窄窄一道浅痕,是早起扫雪人匆匆划开的路径。两侧老墙斑驳,石头、砖缝间凝着薄冰,墙头覆雪,轮廓柔和,仿佛被时光与寒霜共同摩挲多年。那株老槐斜倚铁护墙垣,树皮皲裂如刻,此刻却披着素袍,枝杈托举着层层叠叠的雪团,远望如凝固的浪涌,近观则见雪粒分明,六出晶莹,每一片都裹着微光,静默而庄严。雪不单是覆盖,更是重塑。它抹去日常的毛糙、琐碎,让粗粝的砖石、锈蚀的铁门环、褪色的春联残迹,皆被一种近乎神性的均质所统摄。这并非抹杀个性,而是以最本真的白,映照出物之本相:墙之朴拙,木之温厚,石之沉毅,皆在雪的澄澈反衬下愈发清晰。
转至玫瑰湖畔,雪野豁然开阔。湖水尚未全冻,平静如镜,有薄冰处上覆一层厚雪,未结冰处墨绿如砚池,水汽蒸腾,与低垂云气相接,氤氲成一片流动的灰白。岸边垂柳尽失翠色,枝条僵直垂向水面,每根细枝尖端都悬着一枚玲珑雪坠,随水汽微颤,欲坠未坠,仿佛时间在此处屏息。偶有野鸭掠过水面,翅尖划开薄雾,留下两道稍纵即逝的涟漪,旋即被水汽弥合,不留痕迹。湖畔,几株芦苇倔强挺立,枯黄茎秆挑着蓬松雪冠,在阴天里竟显出几分苍劲的暖意,那不是色彩的暖,而是生命在肃穆中依然持守姿态的暖。雪野的静,并非死寂,而是万物敛声屏息,将能量沉潜于根脉、于泥土、于冰层之下暗涌的水流之中。这静,是积蓄,是酝酿,是天地间一场盛大而从容的吐纳。
行至玫瑰湖公园小丘,雪坡绵延,如新擀就的素绢。几个孩童在大人的陪伴下早已按捺不住,在雪中翻滚嬉戏。他们呵出的白气,在阴沉天色里格外显眼,像一簇簇微小的、活泼的魂灵。雪球掷出,蓬松四散,笑声清脆,撞在雪壁上又弹回耳畔。一位老人坐在秋千椅上,膝上盖着旧绒毯,静静地望着孩子们,目光温厚,嘴角微扬。他身旁的拐杖斜倚,杖头沾着几点雪粒,在微光里闪亮。雪地上,一只流浪猫蜷在避风的廊柱下,浑身雪白,唯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明亮,警觉而安详。它不躲人,只是微微偏头,以目光丈量这陌生的洁白世界。雪,原来从不拒绝生灵——它为孩童铺就乐园,为老人赠予闲适,为野猫提供庇护,亦为飞鸟预留栖枝。它公平地覆盖一切,又慷慨地容纳一切。这阴沉天幕下的雪野,竟比晴空万里时更显丰饶、仁厚。
归途经一商铺,门楣悬着褪色红灯笼,雪落其上,红与白相映,古意顿生。推门,铜铃轻响,暖意裹着百货与熟食香迎面而来。店主正用笤帚扫去门外水泥合砖矮护栏上的薄雪,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正在睡梦中的鸦雀。我随手翻开他搁在柜台上的一本《陶庵梦忆》,翻开,恰是“湖心亭看雪”一节:“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窗外雪光映在泛黄纸页上,字句忽然有了体温。张岱笔下那“独往湖心亭看雪”的孤高,此刻在双十二的雪晨里,竟化作了另一种况味:不必独往,亦不必寻绝境;雪就在巷口,在河岸,在书页的微光里,在邻人扫雪时扬起的雪沫中。它不因阴天减色,不因市井失格。真正的雪境,不在孤山绝顶,而在心灯初明、尘虑暂歇的刹那。当人不再急于奔赴,不再执念晴光,方知阴沉天幕下,自有雪之大美:它不炫目,却深邃;不炽热,却温存;不喧腾,却饱含生机。
八时,雪又开始纷飞,但雪光却未衰。阴云依旧,雪面反射着天光,使四野浮起一层柔润的、珍珠母贝般的微芒。见他一邻家许是忘关门灯,昏黄光晕晕染开来,在雪地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与清冷雪色交融,竟生出奇异的和谐。我归家推门,肩头落雪微融,凉意沁肤,而室内温度适宜,茶烟袅袅。窗上霜花已悄然融化,水痕蜿蜒,如大地初醒时舒展的脉络。
这一场双十二的雪延至十三,下得如此笃定,中间停得又如此安然。它不因节日喧嚣而急促,亦不因天色阴沉而减其清越。它只是存在,以最本然的方式:覆盖、沉淀、映照、滋养。它提醒我们,美从不依附于晴光或庆典;它深植于事物本然的质地、节奏之中。阴沉的天,恰是雪的知己——它不抢夺光芒,却以宽厚云幕,托住雪的全部重量、轻盈;它不施加评判,却以无言的灰调,成就雪的纯粹、丰饶。
晨起赏雪,赏的岂止是雪?是雪落之后,世界卸下浮华、显露筋骨的坦荡;是阴云之下,万物各安其位、静待春讯的从容;是寒冽之中,人心深处不灭的温热与好奇;更是时间本身,在雪光映照下显影的澄明质地。雪缓慢,却从不滞涩;雪素朴,却蕴藏万千气象;雪看似凝固,实则每一粒雪晶都在进行着精微的呼吸、转化。
雪后次日,或许云开,或许仍阴。但雪已落定,它改变的不仅是街巷的形貌,更是我们感知世界的刻度。从此,再寻常的巷口、再普通的河岸、再安静的书页,都可能成为雪境的入口。只要心灯不熄,阴沉天幕下,自有万古雪光,朗照人间。
窗外,雪仍在飞扬……
(编辑:王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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