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太普通了,普通到连“故事”都算不上。前后不过十分钟,没有跌宕的情节,没有刻意的告别,却像一粒被春雨泡软的种子,在我心里生了根。如今二十四年过去,每当念起“二十四桥明月夜”,总会忍不住接一句“念念何处在飘摇”——那个叫“念念”的小女孩,成了我心底藏了二十四年的牵挂。
2002年的夏天,安徽亳州的空气里飘着西瓜的甜香,盖盛祥大卖场的吊扇慢悠悠转着,把闷热的风切成一缕缕。我牵着五岁的儿子,他攥着塑料小汽车,眼睛直勾勾盯着货架上的蓝底黄边书包——侧面缝着只咧嘴笑的小熊,是他缠了我好几天的“目标”。我挑了书包,又顺手拿了件浅灰色棉背心,软得像朵云,叠得方方正正塞进侧兜。到了收银台,我把几张零钱轻轻放进儿子汗津津的小手:“这次你来结账,把东西都交给姐姐。”我想让他试试,把自己的“想要”和“责任”攥在手里。
他踮着脚尖,小胳膊努力往前伸,书包带滑到肘弯也不在意,动作慢得像在摆弄宝贝。收银台的小姑娘笑着拿起钳子剪防盗扣,“咔嚓、咔嚓”的脆响,在嘈杂的超市里格外清晰。这时,我瞥见了旁边的年轻母亲:她穿一件浅蓝色连衣裙,裙摆沾了点尘土,一手推着购物车,车把上挂着两个鼓囊囊的布兜,另一只手拎着袋大米,胳膊上还挎着个装奶粉的塑料袋,肩膀被压得微微倾斜,连呼吸都带着点吃力。最让人心里发软的,是购物车筐里的小女孩——圆嘟嘟的脸蛋像刚蒸好的小馒头,额角沁着细密的汗,几缕碎发贴在上面,她抓着筐沿的小手攥得紧紧的,黑亮的眼睛像两颗浸在清水里的葡萄,左看右看,浑身透着懵懂的软乎劲儿,像只刚学会坐的小奶猫。
“你这样太不方便了,”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压得低低的,怕吓着孩子,“我帮你抱会儿娃,你顺手照看下我儿子?”她愣了一下,先是飞快地扫了我一眼——我的T恤领口沾着儿子蹭的冰淇淋渍,手里还攥着他刚塞给我的玩具小熊——又转头看向我身边的儿子,眼神里飘着点迟疑,像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散开。换作是我,把这么软的娃娃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心里也会悄悄掂量。可她沉默了几秒,嘴角慢慢牵起一抹浅淡的笑,轻轻点了点头,双手小心地托着孩子的腰和屁股,动作慢得像在递一件稀世珍宝,缓缓把孩子送进我怀里。
指尖刚触到孩子的粉色连体衣,就觉出一片温热——袖口上绣着小小的草莓,小身子软得像团棉花,乖乖靠在我臂弯里,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我。我试着朝她弯了弯嘴角,没想到她竟也跟着咧开嘴,露出两颗没长齐的小牙,小手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食指。那手软乎乎的,带着点孩子特有的温热汗意,指腹上还有细细的纹路,攥得不算紧,却很牢,像抓住了个能放心依靠的小柱子,分明在说:“你抱我,我信你。
”她妈妈牵着我儿子去排队结账,我抱着小女孩在旁边的休息椅上坐下。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没人说话,只有超市里的音乐和人声远远飘过来。我用手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顺着小身子的弧度慢慢晃,像摇着一艘小小的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紧绷的小身体一点点松下来,小脑袋轻轻往我肩上靠了靠,呼吸变得软乎乎的,吹在我颈窝里,痒痒的。偶尔她会伸出小手,摸一摸我衣服上的纽扣,摸到了就咯咯笑两声,声音像刚剥壳的糖,甜到人心里。
结完账,她妈妈走回来,声音放得比刚才更轻,轻轻叫了声“念念”。小女孩先转头看了看妈妈,又慢慢回头看我,没急着扑过去,反而在我怀里多待了一瞬,小脑袋还轻轻蹭了蹭我的胳膊,像只撒娇的小猫。然后,她抬起小手,朝着妈妈慢慢挥了挥——手指弯了弯,动作慢腾腾的,却清清晰晰,连手腕都带着点小小的弧度。我心里猛地一颤,像被羽毛扫过最软的地方:她竟以为我要留下她,以为妈妈要先走,所以在跟妈妈“再见”。我赶紧把她小心地送回妈妈怀里,压着心里的悸动,笑着说:“这孩子真乖,软乎乎的招人疼。”她妈妈也笑了,连说两声“谢谢”,声音里透着明显的松快。我们各自牵起自己的孩子,脚步放轻,转身朝不同的方向走了——她往东门,我往西门,没说再见,也没留联系方式,像两条偶然交汇的小溪,又各自流向了远方。
临出门前,我特意跟收银台的小姑娘叮嘱:“书包侧兜和拉链里都塞了东西,麻烦你再检查下,别漏扫了。”可刚走出超市大门,门口的防盗警铃突然“嘀——”地响了一声,尖细的声音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格外显眼。超市主管立刻走过来,穿着藏蓝色制服,语气客气却认真:“您好,可能有商品没付款,麻烦您配合检查下。”周围几个人停下脚步看过来,我有点尴尬,赶紧把书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书包、小汽车,还有那件浅灰色的背心。主管翻了翻,指着背心说:“这个没扫上码。”我赶紧解释:“东西是我放的,但我让孩子结账时特意说了要检查,刚才也跟收银的小姑娘叮嘱过。”主管叫来刚才的收银员,她看了看背心,又想了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对,他确实跟我说了,是我刚才忙忘了,没检查侧兜,是我的疏忽。
”误会解开得很快,我补了背心的钱,主管还一个劲儿道歉,说让我受了委屈。其实哪有什么委屈——不过是个小插曲。走出超市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橘黄色,影子被拉得长长的。儿子叽叽喳喳地讲着自己“独自结账”的骄傲,我却总想起念念攥着我手指的温度,想起她挥手时慢腾腾的模样,像颗软糖,在心里慢慢化了好多年。
如今儿子已经三十岁,读了博士,偶尔还会笑着跟我说:“爸,当年我第一次结账,紧张得手心全是汗。”可他不知道,那年夏天的超市里,还有个叫念念的小女孩,让我记了二十四年。我常对着窗外的月亮发呆,猜她是不是在某个城市里好好生活,有没有遇到过像当年那样愿意伸出手的人。我知道,一岁多孩子的记忆,就像清晨的露水,太阳一出来就没了痕迹。可我总固执地觉得,那些软乎乎的信任会留下影子——就像她攥着我手指的力道,像她往我肩上靠的温度,会悄悄藏在她心里,等某天遇到需要帮忙的人,就会长出温柔的芽。苏轼说“不思量,自难忘”,原来有些相遇真的不用刻意去记,只要想起那只软乎乎的小手,想起那句化来的“二十四桥明月夜,念念何处在飘摇”,心里就会泛起一片温热的软。此刻书房的台灯亮着,暖黄的光落在稿纸上。我写下这些字,不是为了寻找,只是想把藏了二十四年的惦念,轻轻说给那个永远停留在一岁多的小女孩听:“谢谢你当年毫无保留的信任,让我知道,人间值得,是因为有这样毫无防备的温柔——一只小手,攥住另一只大手,就像握住了整个世界的软。”(燕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