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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椒肉里的岁月沉香
南步忠
窗外,启明星正与黎明交接,细微的光在天际闪闪烁烁。老伴轻声嘱咐:“记着,今天去市场买几斤大肉和一斤辣面子。”“辣子和大肉”五个字,像块沉石落在心湖,激起六十载光阴的涟漪。我闷头不语,老伴慌忙凑近询问,我摆了摆沉重的右手示意勿扰——让思绪飞回那不堪回首的岁月里。
1966年夏天,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席卷而来,姥爷家被社教工作组定为“漏划地主”,受其牵连,村里的红卫兵司令部认为父亲是“走资派“,涌去公社“请愿”,要求罢免父亲的党支部书记职务。万幸当时县里风气不如姥爷所在的市里极端,公社迫于压力免去了父亲职务,却挡不住接踵而至的批斗会,昼夜不休,无片刻安宁。父亲一度被关在村西头学校的爷庙里,每天清晨要和其他“黑五类”一起扫街;傍晚时分,红小兵便在我家门前敲锣打鼓喊口号,屋门和墙壁上刷满刺眼的大字报,门两边贴着不堪入目的白对联。
一次我忍无可忍,冲上去撕掉门上的对联,当即被一个红卫兵狠狠扇了耳光。怒火瞬间烧遍全身,我抓起墙角的铁叉就要扑上去,年迈的爷爷急忙抱住我,用他瘦弱却坚硬的脊背挡住要继续动手的红卫兵,颤抖着用衣袖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坚定:“好男儿流血不流泪,让他们贴吧,咱少不了啥,听话。”
可这事又给父母添了“教子不严”的罪状,夫妻俩再次被拉去批斗。姐姐南素华在四公里外的咸阳市六中读中学,每晚徒步回家,既要帮母亲操持家务、照顾六个月大的妹妹南维华,还要陪着父亲对着毛主席语录反复修改检讨,常常熬到后半夜才能合眼。爷爷因公双腿落下残疾,走路十分困难;姥爷不堪忍受非人的折磨,以死自证清白;姥姥被车轮式批斗得失语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同住的大姨精神崩溃,被送往医院。深陷狂风暴雨中的母亲,扛着沉重的精神压力与窘迫的生活重担,活着是生不如死的煎熬,死又放不下两家老小,多少个漆黑之夜,无助的她独自坐在村北一公里外的北湾黄土地上以泪洗面,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姐姐一次次寻她回家。姥爷的坟头,更成了母亲夜间倾诉的去处。最险的一次是1967年姥爷去世一周年,后半夜姐姐醒来不见母亲,拉着我疯了似的找到姥爷坟头,发现母亲趴在坟头已昏迷,黄土裹满头发与衣衫,双手在坟前掘出深深的坑凹。姐姐怀抱母亲擦去她脸上的泥污,母亲苏醒后,冰凉的手拉着我们,红肿的眼缝里透着微弱的光。姐姐泪如泉涌:“妈妈,你走了,这个家可咋办?妹妹还那么小!学校已经停课,我和你一起撑这个家。”母亲盯着我们满是泪痕的脸,许久才发出微弱的声音:“娃,妈不离开你们,让你们有个家,走,回。”单薄的肩膀,终究撑起了塌了一半的家。
六十年代的风刮过黄土塬,吹得庄稼东倒西歪,却吹不弯母亲一米六六的脊梁。三十四岁的她留着齐耳短发,瘦削的身子裹在洗白的粗布衣里,浑身透着庄稼人特有的精干利落——那是日复一日的农活与家务磨出的韧劲儿,是西北女子刻在骨子里的烈与柔。她脸庞清俊,颧骨微凸,眉眼不算艳丽,却藏着明亮的刚直与智慧:纳鞋底时针脚细密如织,织布机上翻梭疾如蝶,麦场上动作稳快利落,剪纸绣花栩栩如生,照顾失明的祖爷爷、脚有残疾的公公更是细心周到、毫无怨言。性子刚烈却从不争强斗狠,所有锋芒都化作扛起生活的力气,在风雨里为我们撑起一把安稳的伞。
一个深秋的夜晚,万籁俱寂,连虫鸣都消了声息。母亲半夜把我摇醒,压低声音说:“走,接你姥姥去。”我们各自攥着一把镰刀防身,拉上架子车悄悄出了村。走到村南的西壕沟时,坡上漆黑一片,风声穿过沟壑嘶吼得骇人。距姥姥家村口百米处,母亲让我蜷在架子车上,用玉米秆盖得严严实实,塞给我一捆干玉米叶和一盒火柴:“万一遇上狼,就点火,千万别离开火堆,等我回来。”
我紧紧捏着火柴盒,屏住呼吸盯着黑暗的坡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知熬了多久,黑暗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咳,借着微弱的星光,我看见母亲背着姥姥一步步挪过来,腰弯成了一张弓。我们小心翼翼把姥姥安置在架子车上,母亲在前拉车,我在后面撅着屁股使劲推。上坡时脚步沉重,每一步都陷进松软的黄土里;下坡时更难,抬辕刹车怕摔了姥姥,放平车辕车子又会失控。母亲索性把拉车绳系在腰上,背起姥姥,让我在后面拽着绳子辅助稳车身。我年纪小力气弱,拽着绳子走几步就气喘吁吁,手心磨出了红印。母亲解下绳子,背着姥姥坐在坡道上,双手撑着地面一点点往下挪,用自己的身体做刹车,粗糙的黄土把她的裤腿磨得破烂不堪。
直到天际泛起微光,我们才下到坡底。母亲抬手拍了拍裤腿,尘土簌簌落下,混着暗红的血迹格外刺眼——粗布裤子早已磨成碎布条,每道布绺都浸着血珠,贴在腿上黏腻生疼。她顾不上擦拭伤口,拉起架子车就往村西头赶,把姥姥又悄悄地送到贫农南志敏大伯家。大伯大妈心善:“放在我家,娃他大姨你就放心!我们会把老人当亲娘一样对待。”大妈慈善亲切的叮嘱,让母亲含泪紧紧抱住了她。即便大伯家的两个儿子分别是红卫兵丑娃哥和红小兵靖靖哥,也憨厚懂事,从不亏待姥姥,默默保护着她的安全。安顿好姥姥赶回家时,生产队上工的铃声已经响了,母亲来不及换干净衣服,抓起农具就往地里跑。
那晚没有月亮,但母亲裤脚上暗红的血迹,比任何光芒都更能刺破黑暗,让我过早懂得“活着”的代价,以及“家人”的全部含义。
那段日子,母亲像活在电焊场里,四处都是飞溅的污言秽语火星,稍有不慎便会被灼伤。一次麦场劳动,一个妇女故意当众羞辱已故的姥爷,母亲实在忍不下去上前阻拦,对方竟举起盛满麦子的木斗狠狠砸过来,母亲躲闪不及,手臂瞬间肿起老高,青紫色的瘀伤蔓延开来。第二天清晨,我看见母亲摇辘轳打水时手臂发颤,才知道她受了重伤。怒火再次涌上心头,我抓起院角的抬水棍就要去找那妇女评理,却被母亲死死拉住。她叹了口气,声音满是无奈:“她家人多势众,又是贫农成分,咱们惹不起。你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学进了城,就能离开这片是非地了。”
1967年春节,生产队杀猪分肉,家家户户都盼着这口荤腥。我兴冲冲端着搪瓷盆去排队,眼看着就要轮到我家,队长却忽然转过身含糊其辞:“肉不够分了,你家的明年再补。”明眼人都知道,这是故意欺负我们“走资派”家庭。我气得把搪瓷盆摔在炕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母亲却异常平静,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让我进屋帮忙收拾碗筷,语气里藏着不易察觉的委屈。
没过多久,街上传来卖肉小贩的吆喝声,我猛地抓起搪瓷盆冲出门,朝着小贩大喊:“大叔,给我留一块肉!”可小贩抬头看见站在贴满大字报门墙下的我,眼神躲闪了一下,推着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愣在原地,搪瓷盆从手里滑落,“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满心委屈再也忍不住,眼泪吧嗒吧嗒砸在脚面上。“珠领,别哭。”东邻的南新春二爷爷从门口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明天下班后,二爷在咸阳给你们家买块肉回来,可别告诉别人。”
第二天下午,二爷爷的大妹妹南玉芳——我喊大姑婆的,悄悄站在两家之间的墙头递过来一个油纸包,母亲连忙接住,油纸包里裹着二斤新鲜猪肉,还带着淡淡的温热。这道不算高的墙头,早已成了二爷爷和大姑婆暗中接济我家的“秘密通道”,无数个艰难日夜,都是靠着这份邻里温情撑过来的。
年夜饭的土炕桌上,总算见了荤腥,那点肉香像太阳似的,暖透了每个人的心窝。母亲把二斤肉仔细分配,分成三碗摆上桌:一碗红亮的辣椒炒肉,单独给能吃辣的爷爷;一碗温润的肉臊子烩菜,给不能吃辣的姥姥;最后一碗是切碎的肉沫,留给我、姐姐和妹妹。我不解地看着母亲,她却露出久违的、略带神秘的微笑:“肉沫炒在菜里,每片菜叶都能粘到肉香;放进饭锅里,满锅都飘着肉味,看着就像肉变多了,这样咱们一家人,人人都能吃上肉味。”
过了正月十五,家里连刷肉沫碗的水都舍不得倒,全掺进饭锅的糁子面里,哪怕只有一丝微弱的肉香,也能让饭菜多几分滋味。一天中午,爷爷颤巍巍地打开那只漆色斑驳的大板柜,小心翼翼地捧出那碗几乎没动过的辣椒炒肉,放在桌上时,碗沿还在轻轻晃动。“孩子们还小,长身体需要营养,这肉给娃们吃。”爷爷声音沙哑,布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慈爱,“我老了,说不定哪天就见祖先去了,吃不吃肉都无所谓。”全家人盯着桌上那碗辣面子拌肉,红油裹着小肉块,香气早已淡去,却看得每个人喉头发紧。母亲的眼眶瞬间红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爷爷又拿起筷子,轻轻拨了拨碗里的肉:“把肉在开水里涮一下,去掉辣味给娃们吃,辣汤留给我就行。”
“大,您别这么说。”母亲的声音带着哽咽,“有您在,咱们这个家就有主心骨,您可不能垮。娃们以后有的是机会吃肉,好日子总会在后头的。”
爷爷没再说话,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在自己碗里的清水里涮了涮,放进我的碗里。母亲狠狠瞪了我一眼,我立刻会意,把肉夹回爷爷碗里,小声说:“爷爷,我怕辣。”爷爷看着我,眼里满是欣慰,夹起那块肉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着说:“不辣,香得很。”从那以后,桌上偶尔会出现一碗辣子肉汤,汤里沉着几粒小小的肉块;再后来,母亲把那几粒肉块也切成碎沫混在饭里,让每个孩子都能分到一点。辣味无穷,肉香留齿,这份谦让与牵挂,深深烙进了岁月里。
上世纪八十年后,父亲到龄卸任村干部,我和姐姐、妹妹先后都考学参加工作,想接父母亲进城,怎么动员都不肯。后来父亲终于开口,带着商量的语气提了条件:“你们姊妹俩现在都是县处级领导干部,咱村雨天满是泥,晴天全是灰,种庄稼出入不方便,群众还是搬着辘轳吃含氟量高的地表水……”我瞬间懂了,他们心里装的从来都是乡亲。姐姐帮助村上把街道和连接西兰公路的土道修成砂石路;几年后,我又帮村上把路升级为水泥路,打了两眼机井,通上了自来水。
母亲这下更忙了。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不少后生不会扬场,只要夜里起风,她就像回到当年做妇女队长时,喊东家叫西家,唤醒年轻人,放下自家的活手把手教:教他们辨风向,教他们握木锨的力道,麦糠在她身后扬成均匀的弧形,红麦一堆堆干净地落在一边。至今人们都说她“有神力”,精神总是那么饱满。直至生命的最后那一年,八十三岁的她拄着棍子,既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又四处动员群众集资;既亲自跑市场买建材,又亲临现场监督施工,不仅建好了老年人活动室,还牵头办起每年“二月二”的开春文艺活动和交易大会。一切落成后,她老人家己是精疲力尽了,却永远离开了我们,弥留之际,还牵挂着堂弟媳的生活安排。
父亲则自筹资金组建村民锣鼓队,刚卸任村干部,就被大伙推荐为队长。一时间锣鼓震天响,震出了村上的生机,震出了秧歌队、红旗队,后来受影响坡东、坡北各组建一支锣鼓队。在礼泉县正月十五的锣鼓赛上夺得冠军称号。父母亲在世时,我家的土炕总坐满母亲的乡邻姐妹,就连出嫁的姑娘回家,都要来找她们爱戴的老大嫂聊天寻安慰;门前围着父亲的乡亲更是热闹非凡。当年的红卫兵红着脸上门致歉:“大嫂,文革期间把你家折腾成那样,你还为村上做这么多事,我们都不好意思见你们。”母亲淡淡一笑,笑容似菊花绽放,又似二月春风吹散十年恩怨:“过去了就不提了,当年也是形势所迫,往前看,都是搬不走的乡里乡党。”
如今父母亲已化作星河朗月,那碗辣椒肉,早已成了我记忆里最沉的念想。它裹着黄土塬的风霜,藏着家人间不离不弃的暖,也刻着那个特殊年代的疼。每一粒切碎的肉沫,每一口浸着谦让的辣汤,都比后来吃过的山珍海味更刻骨——那是绝境里的光,是撑着我们熬过苦难的底气,是无论岁月如何变迁,都不会褪色的牵挂。
不知不觉间,太阳已爬至一竿高,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屋里,暖融融的。老伴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柔声安慰:“都过去了,门槛早就跨过来了。咱爸爸妈妈寿终正寝,受乡亲爱戴,含笑九泉;姥爷姥姥也早还清白;姊妹们也没让老人失望,都在自己的工作领域发光发热。”我点点头,心里的郁结渐渐散去。是啊,正是在母亲的守护与引领中,文革这方苦难熔炉,淬炼我一身铮铮傲骨,也让姐姐如凤凰般涅槃绽放。现在随着祖国的富强,人民生活水平地提高,可当年那份藏在肉里的温情与坚韧,早已融进血脉,代代相传。父母亲的宽厚与格局,我无以为报,唯有继承。
太阳的光芒愈发炽热,把屋里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了。我站起身,拿起菜篮——是时候去买肉和辣子面了,今天,做一碗红亮的辣椒肉,炒出一锅香喷喷的肉沫,把岁月的沉香,再盛进碗里。
2025年12月10日深夜

作者简介:南步忠,网名“务本堂”,陕西礼泉人,《世界文学》签约作家。
曾执鞭讲台十余载,以师者初心播撒知识;后历乡镇领导岗位十余春秋,深耕基层解民生之困;再赴区级党政机关领导岗位履职,恪尽职守践为民之责。
退休后初心未改,仍心系乡土、寄情田园、关注教育、素爱阅读,每遇心绪激荡或乡土感悟生发,便援笔抒怀,将对故土的眷恋、对生活的思考凝于笔墨,偶成小文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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