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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石头啊,算得是大地最寻常的骨血了。放眼望去,哪一处没有石头的踪迹?山川是它垒起的脊梁,江河是它铺陈的床榻,连我们脚底最微末的尘土里,也藏着它亿万年前碾碎的魂魄。这样多,这样满,仿佛唾手可得。可当你真的起了寻一颗“奇石”的心,预备走入那浩浩然的戈壁,或循着曲曲的河道去,才会猛然发觉,这“多”,竟成了天地间最大的一场“空”。你要找的,是那千万里挑一的灵物,是造物在漫不经心时偶一挑眉,遗落的一个眼神。这何异于从汪洋里,去打捞一枚特定的针?这寻石的起始,便已注定了是一场跋涉,一场在充盈的匮乏里,在咫尺的天涯间,永无止境的苦行。
于是你上了路,起初满心是热切的、朴素的欢喜。见一块纹路奇些的,便觉得是云蒸霞蔚;遇一方模样怪些的,便看作鬼斧神工。你将它们一一捧回,案头、架上,渐渐垒起一座微缩的山峦。那时的看,是“见石是石”。石便是石,那奇与美,是直愣愣摆在面上的,像孩童认字,只识得一个囫囵的模样。这快乐是胀满的,却也芜杂,带着泥沙俱下的浑浊。
然时日久了,眼力被岁月磨得尖了,心气也被反复的摩挲熬得静了。再回首看那满室的“珍藏”,忽然间,光彩便黯了下去。昨日那惊心动魄的纹,原来不过是寻常的裂隙;前日那叹为观止的形,细究来也只是庸常的腐蚀。你开始分辨,开始挑剔,开始痛恨自己当初的轻信与浅薄。这时节,你要亲手将曾视若珍宝的伙伴,无情地请出你的殿堂。这过程,不啻于一场又一场悄无声息的诀别。每一块石头的离去,都像是从自己心上,生生揭去一块蒙昧的、却也曾温热的痂。你陷入迷茫,甚至生出怀疑:究竟何为美?那真正的“奇”,又在何方?此时再看石,便“见石不是石”了。你看到的,是自己的无知,是审美的浮泛,是那层蒙在真谛之上的、自己亲手贴上去的炫目糖纸。这是苦旅中最磨人的一段,峡谷幽深,前路晦暗,四下里只听见自己惶惑的足音。
这否定与扬弃,须得反复再三,直到你的眼与心,都被磨砺得如同最澄澈的秋水,又如同最古拙的砺石。你终于慢了下来,静了下来。不再急于奔赴,也不再轻易赞叹。你学会了与石头对坐,在长久的沉默里,去听它无声的言语。你看见的不再是孤立的形、质、色、纹,而是它们浑融一体后,所生发出的那股“韵”。那或许是山岳的嵯峨,凝在了一掌之间;或许是江海的波涛,忽然被时光冻结;又或许,什么都不是,只是一段亘古的、沉默的“存在”本身,美得纯粹而无需理由。到了这境地,便是“见石还是石”了。但这时的“石”,已洗尽了你强加的所有浮华的注解与狂热的想象。它回归了它自己,你也回归了本真的眼睛。你看懂了它亿万年的故事,也照见了自己一路走来的沧桑。相看两不厌,唯有静默中。
这旅途的苦,在今日又添了新的滋味。市场的大潮席卷一切,天价奇石的传奇如眩目的烟花,诱得人心旌摇荡。更有那以人工之巧,仿造天工之奇的“赝品”,设下迷障,考验着每一双朝圣的眼睛。如何才能不在这光怪陆离中迷失,守住那最初的、与自然赤诚相对的初心?这便需一份格外的定力与修行了。须得牢牢攀住“形、质、色、纹、韵”这五字如攀住渡河的纤索,更须将地理、矿物、文学、美学的薪火,燃亮自己的智识。走出去,在博览会上开阔眼界;与石友砥砺切磋,在交流中擦亮灵光。一块石头,从江河山野来到案头斋心,绝非简单的“搬运”。那是为它寻一个灵魂的归处。要为它取一个能点醒神魂的名字,为它作一篇能倾诉心曲的铭文,为它配一座能托举风骨的座驾,为它营构一片能生发意境的景致。这一切,都是藏石者与石之间,漫长的、深刻的对话,是将自然的馈赠,升华为艺术的创造。
这般看来,藏石哪里只是收藏石头呢?这分明是藏石人将自己投入时间与自然的洪炉,历经淘洗、煅烧、打磨的一次生命修行。苦,是真切的。是求不得的焦虑,是割舍时的痛楚,是辨伪时的困惑,是攀登时的孤寂。但这苦的深处,却酿着无上的甘怡。那是在荒芜中发现生命的狂喜,是在庸常里窥见永恒的震撼,是在与一块冷硬的石头灵犀相通时,所感受到的、跨越时空的温暖。
藏石者,是这苦旅上的行僧。他们以脚步丈量大地,以心灵叩问太古。苦乐于他们,早已如石上的纹路,交融一体,不可剥离。他们苦于藏石,将一生的痴念与热肠都付与这无言的伙伴;他们更乐在石中,因为在那最深沉的静默里,他们听见了宇宙的回响,也找到了自己灵魂的,最安稳的栖所。这,便是藏石之苦旅,一场甘之如饴的人生朝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