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会昌
冬至未至,寒已深透。街巷清冷,梧桐枝干嶙峋如墨线勾勒的素描,灰白天空低垂,云层厚积而无声,仿佛天地屏息,在等一个约定——那场被反复提及、被气象台郑重标注于日历之上的雪,将在双十二悄然降临。
盼雪,是北方人骨子里的乡愁,是南方人眼中的稀客,是城市楼宇间久违的静默邀约,亦是人心深处一场不声不响的自我澄明。它不似春雨润物细无声,也不像夏雷轰然裂帛;它来得迟缓,却极尽郑重——先以风试温,再以云蓄势,最后才以微尘之躯,自九天之上缓缓飘落,如一封拆封需三遍的旧信,字字轻,句句凉,落纸即融,却余味绵长。
我向来信奉:雪不是天气的偶然,而是季节的伏笔。立冬时埋下,小雪时酝酿,大雪时蓄势,直至双十二,这数字本身便带着一种人间烟火里的仪式感——电商狂欢的喧嚣尚未退潮,快递盒堆叠如山,而天空却悄然调转笔锋,以纯白覆盖浮华。这反差令人莞尔:当世界忙着打折、满减、秒杀,苍穹却只做一件事——落雪。它不促销,不直播,不设门槛,不讲KPI,只依循气流与温度的古老契约,准时赴约。于是,盼雪,便成了对速度时代的一次温柔抵抗,是对“慢”与“净”的本能眷恋。
清晨推窗,风裹着湿意扑面而来,空气里浮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冽,像薄荷碾碎在冰水里,又似新磨的松脂沁出微香。远山轮廓模糊了,近处楼宇的棱角也柔和了,连广告牌上刺目的霓虹都蒙了一层柔光。气象台昨夜发布的预警短讯仍存于手机屏幕:“12月12日夜间至13日白天,中到大雪,局部暴雪,能见度降低,道路结冰……”字句冷静克制,可在我心里,却早已铺开一片簌簌声——那是雪落屋檐的轻叩,是雪吻枯枝的微颤,是雪覆大地时那一声悠长而安详的叹息。
雪未至,心已白。
人们常说“瑞雪兆丰年”,此语诚然厚重,却稍显宏阔。我更爱细察雪之私语:它落在环卫工人的扫帚柄上,瞬间化作一滴晶莹的汗;它停驻在流浪猫蜷缩的纸箱边缘,为那方寸之地镀上银边;它悄悄覆盖共享单车的座椅,仿佛替匆忙的人们按下了暂停键;它甚至钻进咖啡馆玻璃窗的缝隙,在暖雾氤氲中凝成一朵转瞬即逝的冰花——这些微小的抵达,比丰年更切近,比吉兆更真实。雪不择贵贱,不辨贫富,它平等地覆盖写字楼的玻璃幕墙,也覆盖城中村晾衣绳上未收的棉袄;它亲吻孩子的睫毛,也抚过老人布满褶皱的手背。它用最素朴的白色,消弭了所有人为的界线。
午后,风势渐紧。云层由铅灰转为青黛,继而沉郁如砚池将涸。行道树静默伫立,枝条微微下压,似在承托无形之重。孩子们仰起脸,小手伸向虚空,仿佛已触到那尚未启程的凉意;老人坐在楼门口的藤椅上,眯眼望天,嘴角微扬,像在辨认一个阔别多年的老友。便利店店员把热饮柜调高一度,外卖骑手多套了一层防风罩,地铁站口,有人下意识地攥紧围巾——整个城市,在无声中完成了对雪的预备。这不是慌乱,而是一种默契的温柔:我们准备好了,以体温,以耐心,以一点小小的期待。
暮色四合时,第一片雪终于落下。不是骤然倾泻,而是试探——如一枚羽毛自高处失重,又似一声未出口的问候,轻轻旋于半空。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它们起初疏朗,像散落的梨花瓣,继而渐密,渐匀,渐成阵势。路灯次第亮起,昏黄光晕里,雪片翻飞如无数微小的蝶,又似时光打碎后飘散的银屑。它们不争不抢,不疾不徐,只专注地完成自己坠落的弧线。此时若伫立窗前,看雪影在玻璃上缓缓游移,恍惚间,竟分不清是雪在落,还是心在升——那被日常琐碎压弯的脊梁,正悄然被这无言的洁白一寸寸托起。
雪落无声,却震耳欲聋。它盖住了车流的嘶鸣,掩去了键盘的敲击,滤掉了电话铃的急促。世界忽然有了呼吸的节奏:呼——吸——呼——吸——。这节奏如此古老,仿佛回到人类尚未筑城、未建网、未发明时钟的年代。雪是时间的橡皮擦,擦去日程表上密密麻麻的待办事项,只留下“此刻”二字,清晰、素净、不容置疑。
夜深,雪势愈盛。我披衣下楼,在空旷的小区步道上独行。脚下积雪初薄,踩上去有细微的“咯吱”声,清脆而笃定,像大地在回应我的脚步。抬头,雪片纷扬,近处的灯柱撑开一圈暖黄光晕,光晕之外,是浩渺无垠的白与暗交织的宇宙。忽然想起幼时祖母的话:“雪是天公写给大地的情书,每一片都不重样。”彼时不解,如今俯身掬起一捧新雪,掌心微凉,细看那六角结晶,果然玲珑各异,有的如精雕的镂空星芒,有的似舒展的蕨类嫩芽,有的宛若微型的冰晶教堂——原来苍穹真有如此耐心,为每一粒微尘,都刻下独一无二的纹章。
雪落双十二,恰似一场精心设计的隐喻:当消费主义以“买买买”为节拍器敲击心跳,雪却以“落落落”为韵律,教人重新听见自己血脉的潮汐。它不提供折扣,却赠予辽阔;它不承诺速达,却兑现安宁;它不制造焦虑,只沉淀澄明。所谓“盼”,并非焦灼等待一个结果,而是让心在期待中变得柔软、敏感、丰盈——如同冻土之下,草籽正悄然吸饱水分,静候春雷。
雪至子夜,渐疏。东方天际,云层裂开一道微光,清冷而坚定。我知道,雪将停歇,但它的印痕不会轻易消逝:瓦檐垂挂的冰凌,是凝固的月光;枯枝托举的雪团,是未拆封的云朵;孩童窗上呵出的雾气里,还印着他们刚画下的歪斜雪人……而更深的印记,在人心深处——那被雪洗过的目光,将更易看见落叶的脉络,听见风过竹林的私语,感知陌生人递来一杯热水时指尖的微温。
双十二的雪,终将融化。可它落下的姿态,已悄然重塑了我们仰望天空的角度。
盼雪,原非只为雪来;是盼一种覆盖,让喧嚣暂歇;是盼一种消融,使执念松动;是盼一种洁白,照见本心未染;更是盼一种确信:纵使岁末凛冽,天地仍守约而至——以最轻的重量,完成最重的抚慰。
雪落双十二,不是结束,是序章。当晨光初染雪野,万物素裹,银装静穆,你若俯身,必见泥土深处,已有青痕悄然萌动。
(编辑:王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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