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尘不染的时光》
远大
那雪下得毫无征兆,仿佛从时间的某道裂隙里,无声漫溢出来。起初只是天光暗了一暗,窗玻璃上便斜斜粘了几星白屑,迟疑着,带着试探。渐渐地,白屑密了,重了,成了片,成了朵,这才显出从容的、铺天盖地的势头。世界的声响——汽车的嘶鸣,人语的嘈杂,乃至远处工地沉闷的夯击——都被这软软厚厚的白一点点吸进去,捂住了,最后只剩一片圆融的、近乎神谕的静。我立在窗前,看雪一层覆着一层,将屋脊、枯枝、锈蚀的防盗网,连同地上所有纷乱的辙印与污痕,都妥帖掩成无瑕的、微微起伏的弧度。那一刻,“一尘不染”四个字,携着冰凉清冽的质感,蓦然撞进心里。
“一尘不染”,原该是这样的么?想起幼时在江南,雪是稀客,偶一来访,便成了孩子们的节日。那雪温润粘人,不似北国雪粉那般干爽泼辣。我们伸出冻得像胡萝卜似的手,去接,去捧,去团成并不坚实的雪球,互相追逐着掷出去,笑声尖利地划破寒空。最爱的,是寻一片无人踏过的雪地——那才真叫“一尘不染”。纯白平展如刚凝的牛乳,让人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可我们偏要做第一个破坏者,小心翼翼地,带着近乎虔诚的庄重,踩下第一个脚印。“咯吱”一声,清响直透脚底,微妙的、触犯禁忌的快意与心疼同时漾开。回头望去,那行歪斜深陷的印记,是写给纯白世界的第一行笨拙而私密的诗。那时的“一尘不染”,是感官里冰凉沁甜的触觉,是游戏前完整待探的疆域,是我们用稚嫩喧哗便能轻易定义与打破的秩序。
后来才慢慢觉出,那样能一脚踏入的“一尘不染”,何其奢侈又短暂。雪终会融,脚印终会被新雪或泥泞覆盖,而那双踩雪的小脚,也终将走进更复杂、更难擦拭的尘埃里。我们开始学着辨认与承受各种尘埃:衣上征尘,鬓角霜尘,案头烦尘,心底红尘。它们不再是窗外一场大雪便能轻易抹去的浮灰,而是渐渐渗入生命肌理,成了底色的一部分。于是,“一尘不染”的意象,便从眼前实景退至记忆深处,进而升腾为一种精神乡愁。
它成了王维笔下“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的幽独与禅寂,是心境滤尽渣滓后的空明;成了张岱湖心亭看雪时“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的宇宙苍茫,是个人在绝对纯白与寂静中,对自身微渺的确认与放逐。它不再只关乎洁净,更关乎一种状态,一种向往——对生命最初那份完整、明净、未被侵扰的完满的追怀。我们怀念雪,或许正是怀念那个还能为一场雪全然欢欣、还肯相信世界可被瞬间刷新得纯洁无瑕的自己。那份“一尘不染”,是时光最初的模样,是精神上回不去的原乡。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停。天色依旧沉沉压着,似还酝酿着下一场飘洒。楼下已有勤快人出来扫雪,“唰——唰——”的声响迟缓而坚韧,划破了那短暂圆融的静。雪被推向两旁,露出底下深灰色的、真实的地面。那道扫出的小径蜿蜒着,通向社区门口,通向更远处被车轮碾成黑浆的马路——一种生活对另一种生活的必要“打扰”。
我没有下楼。我知道,当终于走入那片被清扫过的现实,鞋底会沾上湿冷的泥水,衣襟会裹挟室外的寒气。那“一尘不染”的时光,终究只合安放在这片刻的凝视与遐想里。但它真实存在过,像这场雪般确凿覆盖、照亮过,这就够了。它提醒着我们,在所有尘埃落定与纷至沓来之中,心里或许仍该供奉着一小块未曾踏足的雪地,留存最初的白、最初的静,用以安放那个在时光深处,对着第一片雪花睁大惊奇眼睛的、一尘不染的自己。
作者简介:
杜元成,笔名远大,男,山东临沂人,中外诗人会员、临沂诗词楹联学会会员。长期从事机关文秘与“三农”相关工作,情系乡土、热爱自然。作品散见于《三秦文学》《诗星光》《山东作家》《广西诗词》《齐鲁文学》《当代诗词家》《乡土文学》《首都文学》《中外诗人》《当代文学家》《当代新诗坛文学》《南北文学》《天山诗歌》《诗词大千》《深圳文学》《作家文学》《诗歌作家》《红高粱文学》《诗艺国际》《新疆文学》《大连文学》等文学期刊及网络平台。撰写调研报告40余篇,多项研究课题获社会科学成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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