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好意
窗子没有关严,风就从那缝隙里挤进来,嗤啦一声,是掀动桌上那本薄薄的台历。一页,两页……那声音干燥而急促,像一双不耐烦的手,在飞快地剥着时间的茧。等到那手停住时,眼前赫然是薄薄的,几乎透光的最后几页了。这才猛地惊觉,原来一整年的厚实与饱满,竟都已被这只无形的手,翻剥到了尽头,露出了2025年嶙峋的、清冷的尾声。
走出去,风便不再是书页间的窸窣,而是灌满了整个天地与襟袖的实体了。它确乎是比往年更凉些,也更急些。路过那个街角——那个闭着眼也能走到面包店门口,闻到刚出炉的奶油香气的街角——风正卷着几片不知名的枯叶,在那里打着旋儿。面包店竟已换了招牌,暖黄的灯光变成了冷白的,映着玻璃橱窗里那些精致却陌生的甜点。我停下,橱窗的倒影里,是一个裹紧了外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的影子。那眉眼是熟悉的,可眼神里一些东西,却又分明地陌生了。风隔着玻璃与我相望,仿佛在问:你认得的,究竟是这街角,还是这风里的人?一丝无奈,像冰凉的蛛丝,轻轻拂过心头;可随即,又有一点别的什么,一点模糊的、痒痒的期待,从那无奈底下钻了出来,仿佛知道风既吹散了旧的,总要带来些什么新的。
这风不单吹着此刻,更像一柄无形的长扫帚,一路从年初扫将过来。我看见它扫过春日里信誓旦旦写在纸上,墨迹似乎还滚烫的计划;扫过夏夜为某个目标熬红的眼,和额上沁出的汗;扫过秋日一场猝不及防的相遇,那人心头绽开的烟花;也扫过冬日某个悄无声息的告别,连再见都轻得被风声吞没。王安忆说得是,多少热闹与挣扎,蓦然回首,真的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些以为会永远同行的人,不知何时,已默默下了车,消失在人海的月台。想起宫崎骏的话,便觉得那列车轰隆的声音,此刻就响在耳边的风里。只是当时道别,我们总以为还有许多站台可以重逢,如今站在这年尾的风里,才真切地感到,有些人的列车,怕是真的开往了再无交集的、遥远的终点了。
风于是便有了重量。它不再是无形的,而是沉甸甸地,载着这一年所有滚烫又冷却的话语,所有肆意又终至无声的欢笑,所有浓烈又淡去的悲喜。它把它们都揉碎了,成了看不见的尘埃,成了空气里一声听不见的、却人人都能感到的叹息。这叹息是无奈的,为了那些被“来不及”三个字匆匆画上句号的章节——来不及好好珍惜的晨昏,来不及认真兑现的诺言,甚至来不及妥善安放的一件旧物。
然而,就在这叹息的间隙里,我分明又捕捉到了另一些东西。风掠过窗外那株老槐树光秃的枝桠,枝桠在灰色的天幕上划出倔强而充满张力的线条,仿佛每一笔都在暗暗蓄力,预备着春风一度的挥毫。它掠过楼下那条睡了的小河,冰面看似沉默,可你若将耳朵贴近风,似乎又能听见冰层之下,那极细微、极坚韧的潺湲之声。饶雪漫说该错过的终将错过,而白落梅则安慰我们,走过去了,便山青水静。这风,大约便是那“走过去”的历程本身罢。它吹走,也吹来;它剥蚀,也孕育。它让你在感到失去的空茫时,又冷不丁塞给你一颗不知名的种子,让你攥着,对那未名的明天,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相信。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时,风里的寒意也更重了。我索性由着它引我,不觉又走到一家尚亮着灯的书店前。隔着玻璃,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书架深处,就着一盏孤灯,正静静读着什么。他的侧影安稳,仿佛屋外那能吹走一整年的狂风,于他不过是书页上几句值得玩味的、起伏的韵脚。这一幕,毫无缘由地,让我的心静了下来。想起余华的句子,时光从不催促,我们却总在错过。而此刻,这个在岁末狂风里安然阅读的身影,或许恰恰是对那无声流逝最好的、最温柔的抗衡。
风还在吹,无休无止。它将2025年最后的热气、最后的灯火、最后的人语,一丝丝地抽走,也将这座城,将城里的每个人,缓缓推向一个崭新而未知的隘口。弘一法师的言语,此刻品来,有了踏实的滋味。不与过去纠缠,因风已将它写定;不与现实抵牾,因我们还需借这风的力量,继续前行。
推开门,走进屋里,将狂风关在身后。桌上,那本被风翻到末页的台历,静静地摊着。我拿起笔,在最后的空白处,试着画了一枝梅花。线条笨拙,但我想,当2026年的第一缕风,再度从缝隙钻入,翻到这一页时,它或许会带来些真实的、凛冽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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