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雪(原创散文)
作者/葛增立
这雪,是何时开始落的呢?仿佛只是沉思间一个抬眼的刹那,天地便被它悄无声息地接管了。站在檐下望出去,那雪片儿,起初是疏疏的,试探似的,一粒两粒,从青灰的天幕里静静筛下,落在颊上,是一种倏忽的、酥酥的凉意,旋即化作一点温润的湿痕。然而不消片刻,那试探便成了酣畅的挥洒;疏疏的雪粒,也成了纷纷扬扬、扯絮撕棉的雪花了。它们并不径直坠下,而是在半空里打着旋,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像是得了无限的游戏之趣。有的被一阵若有若无的气流托着,竟能斜斜地向上飘升,仿佛要逆着重回那苍茫的来处;更多的,则互相牵挽着,抱成蓬松的一团,懒懒地、悠悠地,落到人家的瓦上,枯寂的枝头,或是那一片失了颜色的冻土上。
于是,眼前的世界便一寸寸地改换了容颜。那一片片灰黑的瓦,渐渐白了,厚了,显出一道道蓬松而温柔的弧线来。光秃秃的树枝,起初还执拗地擎着几点墨痕,不多时,也被那无差别的白意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开出了一树树静默的、丰腴的琼花。天地间的声响,仿佛被这厚厚的白吸了去,滤得只剩下一片浑然的静;而在这无边的静里,你凝神侧耳,又仿佛能听见那千千万万片雪花,簌簌地、绵绵地,相互耳语着覆盖下来的微响,如春蚕食叶,细碎而又辽远。洁白的雪,它想飞便飞,想落便落,全无路径,也无须解释。它从不为取悦谁而开出刻板的花,也不为躲避谁而藏匿自己的形状。它的自由,是一种存在本身的坦然任性,一种生命姿态的绝对自主。
我忽然念起那些沟壑里、角落中的尘芥与残垢来。那是去秋遗留的蜷曲的败叶,是行人无意间遗落的尘屑,是时光剥落后不甚体面的碎影。平日看去,总有些碍眼,像是洁净生涯里几笔扫兴的注脚。然而此刻,它们都消泯了踪迹。不是被暴力地抹去,也不是被刻意地涤荡,而是被一种更广大的、更慈悲的洁白所轻轻“遮盖”了。雪并不去分辨哪是香花,哪是腐草;它只是这般轻盈地、平等地覆下来,以一种无差别的、彻底的“遮蔽”,赠予万物一个安宁的、纯净的梦。于是,沟壑被诗意地填平,凹凸被温柔地抚慰,一切的斑驳陆离,都溶解在这片单一而浩瀚的白色宣言里。这遮盖,竟不像一种强权的抹杀,反倒像一种宽厚的遗忘,一种大自由的赦免了。
这自由的精魂,竟还有着百变的身形与质地。你看那落在檐角脊兽上的雪,因了风与温度的微妙拿捏,边缘渐渐凝起一层薄薄的、透明的亮壳,那是冰,是雪的骨骼,是它冷静而坚执的形态。它不再飞扬,却以一种静止的、棱角分明的姿态,向着虚空宣示它存在的尊严。而向阳处的积雪,白日里受了些微暖意的撩拨,表层便悄悄酥软了,化作一滴一滴清亮的水,沿着冰锥莹莹的尖儿,迟迟疑疑地坠下,“嗒”的一声,清脆又寂寥,在石阶上绽开一朵小小的湿痕。水,是雪的魂魄,是它最灵动、最不羁的流徙。它可以渗入最深的泥土,去吻一颗沉睡的草籽的额;也可以悄然蒸腾,重归天际,预备着下一场不知名的壮阔远行。从飞扬的雪,到静固的冰,再到流淌的水——这自由的精魂,何曾有一刻被某种形态真正拘禁?它只是随顺了自然的机缘,便欣然化作任何可能的模样,在每一番变化里,都彻见其本真的自在。
我不禁看得痴了。我们人的一生,所渴慕的,所困顿以求的,不正是这样一片雪的“自由”么?想飞时,便能鼓荡起灵魂无形的双翼,不同流俗,不循旧迹,在自己认定的天空里,划出那道独一无二的、惊鸿般的弧线;想落时,便能寻一处心安的土地,静静栖息,将满身的星光与征尘,都化作滋养本心的清润。我们更暗暗盼望,能有那样一片雪的襟怀与能力,去坦然“遮盖”生命里难免的“污垢”——那些无心的过失,那些灼人的伤痛,那些连自己也不愿回看的卑琐与暗淡——不是虚伪地涂抹,而是以一种成长后的辽阔与慈悲,去包容、去理解、去升华,使它们在记忆的皑皑雪原上,也能成为这片洁白风景里,不可言说却坚实存在的底蕴。
而最深的向往,或许是能拥有雪那般化形易质却不改其性的自在从容。少年时,自当如初雪般恣意飞扬,尽情挥洒那仿佛无穷的才情与热血;及至行至中年,世事砥砺,风霜扑面,或许便有了冰的坚韧与棱角,在现实的严寒里,守住内心那份澄澈的初心与不折的形状;待到阅历沧海,炉火纯青,暮然回首,又能似春水般圆融而充满力量,可润物无声,亦可奔涌入海,成就另一番浩瀚与深邃。这其中的每一次转化,都该是生命内在韵律的自然舒展,是灵魂向更广阔维度的生长,而非被外力捏塑或岁月侵蚀的无奈。
雪还在落着,不急不徐,无始无终,仿佛在述说一个永恒的、温柔的寓言。远处的屋宇,近处的篱栅,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已浑然一色,成了一个完整而莹莹发光的梦中之国。我伸出手,接住几片飘然而至的雪花。它们在我温热的掌心里,顷刻便化成了几颗极清亮的水珠,带着天空遥远的凉意,静静地卧在掌纹纵横的峡谷之中。我没有惋惜它的消逝。因为我知道,这水的精灵,不久便会从我的生命里悄然蒸发,重归那无垠的自在循环;而眼前这片覆盖大地的、厚墩墩的雪被,也终将在某个和煦的清晨,化作一片滋润的雾,一场悄然的雨,或是一道横贯碧空、令人屏息的虹彩。
它从不曾真正消失。它只是在“自由”那本无穷无尽、华美深邃的书卷上,随着四季的韵律,不断地改换着迷人的字体与笔迹。那书写的声音,便是天地间最温柔、也最恒久的诗。

作者简介:葛增立,湖南双峰县人。高中学历,退伍军人,中学教师,文学爱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