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颂
作者:平凡
你便自太古的脊梁上蜿蜒而来。不是一道墙,是一条凝铸的、静默的、横卧了二十个世纪的苍龙。它的鳞甲是数万万块青灰的砖石,每一条缝隙里,都沁着戍卒的汗,征夫的泪,与诗人北望时那一缕霜雪般清冷的叹息。人们叫它“长城”,一个过于平直的名字,如何载得动那山海关老龙头吞吐的渤海潮,又如何压得住嘉峪关落日里那一声羌笛的呜咽?我立在这龙脊之上,脚下是燕山沉沉的脉搏,仿佛听见岁月的风从秦汉的隘口吹来,带着铁衣的寒意与狼烟的焦苦,一声一声,叩打着我的胸膛。
这龙脊的起始,不在砖石木土,而在一个民族最初的惊惶与决断。当第一支胡马的嘶鸣刺破朔方的寂静,那蹄铁叩击大地的闷响,便成了中原王朝枕畔挥之不去的噩梦。于是,有了燕赵的悲歌,有了秦始皇那一道连接血与火的、蛮横的笔划。帝王们将版图的焦虑,浇筑进这无尽的墙垣。可长城啊,它岂是君王案头一道朱批便能定夺的生死线?我看见无数黝黑的脊背,在鞭影与号子里弯成最卑微的弓。他们的姓名散佚在风里,骨殖化为墙基下的尘泥。孟姜女的哭声,是这宏伟工程里唯一人性的、柔软的裂痕,让后世所有凛然的颂歌,都不得不在此停顿,生出凄楚的凉意。这是以生民之膏血,敷王朝之疮痍;以一家之永诀,换一姓之安寝。其功其罪,巍巍乎如这连绵的群山,沉默着,交由漫天的星斗去辩论。
然而,就在这惨烈的奠基之上,长城,竟活了过来。它不再只是一道被动的屏障,而成了一个巨大而缓慢的、呼吸着的存在。白日,它是烽燧相望、鼓角相闻的战场经络;入夜,它便坠入无边的玄黑,只余下关城箭楼里一豆飘摇的灯火,是这巨龙不眠的、警醒的瞳。霍去病的铁骑曾从它的隘口席卷而出,少年将军的意气,在祁连山的轮廓上写下“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箭镞;永乐大帝的雄心,则将它夯筑得更为险峻,那九边重镇的布置,是一盘以天下为局的、沉默的棋。它见证过也速该的鹰旗,也承受过也先的弯刀;它听过八旗子弟叩关时震天的呐喊,也曾在近代的炮火中,痛苦地崩裂开第一道属于工业时代的伤口。它是一条时间的河床,所有金戈铁马的喧嚣,所有王朝更迭的尘烟,都在这里沉积、淤淀,化作了它身上一层又一层斑驳而坚硬的年轮。
千载之下,帝王将相皆成黄土,征伐的号令也哑作空谷回音。长城,终于卸下了它宿命的甲胄。如今我抚过的墙堞,温润如玉,是无数旅人手掌摩挲出的光泽。那曾用来御敌的垛口,此刻正框住一轮即将沉入群山的、巨大的夕阳,暖光泼洒,将历史的嶙峋筋骨,镀成了诗的柔韧线条。它从一道军事的“界限”,涅槃为一个文化的“象征”。这象征,不在教科书里刻板的定义,而在每个攀上陡峭阶梯的孩童兴奋的喘息里,在异国游人惊叹的瞳孔倒影里,更在每一个中国人血脉深处,那无须言传的、关于“家国”的原始图景。它成了我们民族精神的地貌:有山一样的沉静担当,也有龙一样的蜿蜒不屈。那曾经阻隔的,如今连接;那曾经封闭的,此刻敞开。它以一种凝固的姿态,完成了最壮阔的航行,从历史险恶的隘口,驶入了文明浩瀚的星图。
下得城来,暮色已浓。回望处,长城隐入苍茫,只剩一道比夜色更浓重的、坚定的剪影,盘踞在天地的脊梁。忽然觉得,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又何尝没有一座小小的长城?那是我们用以抵御岁月风霜、人生困顿的、自己垒起的心防与坚持。而此刻,我胸中那一道曾有些逼仄的墙垣,忽然与眼前这万里的雄浑接通了。风声依旧,却再无肃杀,只如一首无字的、浑厚的长歌,在群峰间回荡。那歌里,有砖石的意志,有星辉的守望,有一个民族将苦难与光荣都锻造成风景的、惊人的浪漫。我向那沉入夜色的巨龙,深深俯首。
附诗曰:
龙脊横西东,巍然接大荒。
骨汲百战血,魂铸九秋霜。
烽熄山河定,垣老岁月长。
浩歌出云表,风骨立苍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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