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太阳情结
我对太阳的情感是复杂的,这复杂里浸透了故乡土地的色泽与温度。
我的家位于韩城市芝川镇吕庄川道里一个普通村庄,村子除了川道里有少许的水浇地外,大多数田都是旱地,散落在离家三、四里远的南塬上,紧挨着苍老的魏长城。要去耕作,必得爬上一面长长的南坡——那坡足有二、三里,陡得很,说是南坡,其实方位不正,准确的是坡偏东朝向西。每到午后,太阳西斜,整个坡面便毫无遮拦地粗露在日头下,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眼晕。祖祖辈辈就在这坡上,用脊背扛起烈日,也用脚步丈量着生息。
农忙时节,一天要爬两回。特别是到了热天,上午还好,晨光尚且温和;最难熬的是下午两三点,日头正毒,暑气从黄土里蒸腾上来,织成一张颤动的网,你能看见远处的地平线在波动,整面坡找不到一寸阴凉。你必须咬紧牙关,一口气攀到顶。待到坡顶,人早已汗透衣背,气喘如牛,喉咙里干得冒烟。那时,生产队建在南塬上的饲养室便是喘息的天堂,进去歇脚,咕咚咕咚灌几口苦涩的窖水,才能缓过神,重新拾起力气下地。周边的村子都知道我们这儿的苦,连南塬上的姑娘,都不大愿意嫁过来。
庄稼人一辈子与土地纠缠,风吹日晒本是常事。可我们村的人,除了承受日常的劳作,还得额外捱上这爬坡的苦。毒日头下,他们裸露的皮肤被晒得黝黑、皴裂,像是土地本身长出的纹理。父亲曾说起生产队那会儿,常用“花袱子”背着粪肥上塬。那场景,如今想来都觉沉重——一步一步,汗珠子砸进黄土里,身后是生活的全部重量。
我的童年,除了上学,便是跟着父母在这坡上坡下往返。我早早地懂得了“把日头从东山背到西山”是什么滋味,更切身领教过午后南坡上那轮火球的威力。于是,心里便深深种下了对太阳的怕,甚至怨。那时常幻想,要是世上没有太阳,该多好。
长大后,我进城参加了工作,三十余载,岁月流转,如今退休在家。不知从何时起,我对太阳的情感,竟悄然变了。除过炎热的夏季,在其他有太阳的日子,我都习惯出去活动一下,沐浴在它的光里。尤其到了冬天,我以为太阳就是“稀世珍宝”,每天都要晒太阳。感觉错过了,就是暴殄天物。
冬天的太阳,是不一样的。它来得矜持,走得也早,光线淡得像一层蜜水,温温的,不灼人。天气晴好无风时,我便要下楼,去小区的广场或邻近的公园。
那里早已坐了一圈人,多是熟稔的面孔。我们不深谈,只是各自拣了有光斑的椅子坐下,像把一件旧家具搬到院子里曝晒。帽子往后推推,让稀疏的白发也能感到那温存的抚触。光落在手背上,松驰的皮肤透着老年斑,此刻被照得近乎透明,能看见底下青蓝的血管静静地蜿蜒。这光,不再是鞭子,而是一双宽厚、干燥、有着同样皱纹的手,慢慢地焐着你。
风是煞风景的。一旦北风起,我便明智地“蜗居”,来到面南的阳台。这里是我与太阳签订的另一种契约。
我把惯坐的藤椅拖到光瀑中心,沏一杯滚烫的茶。隔着玻璃,冷风被驯服成窗外无声的冰河,而光却毫无损耗地穿透进来,依然带着重量与温度,只是少了野性,多了澄澈。
我常在这时闭上眼。眼皮内侧是一片暖融融的、颤动的橘红,仿佛自己成了一枚被光线浸泡的琥珀。听觉却敏锐起来:听见街道的车流声,远处市井的嗡嗡声,更主要的,是听见光的声音——那是一种庞大的、静谧的沉降,像最细的金沙,无穷无尽地洒落,覆盖在万物之上,也覆盖在记忆凹凸的版图上。
于是,许多东西便在这光的蒸腾下苏醒。我仿佛看见了南塬上那个少年,在父母带领下,弯着腰,一手攥紧麦杆、一手握着镰刀匆匆地割麦......烈日当空,汗沿眉毛滴下,他甚至没有手去擦。那时的太阳,是悬在头顶的监工,是烙在背上的火印。
而此刻,我坐在这明净的温暖里,像一个迟归的游子,终于被允许靠近那曾经威严的火炉。原来,太阳也会老。或者说,是看太阳的人老了。它收起了烈焰的锋芒,只剩下这慷慨的余温。它像一个你曾畏惧怨怼过的严父,在岁月风尘后,终于累了,坐下来,沉默地拍拍
身边的位置,让你也坐下来。你们之间不再需要言语,那横亘的怨与怕,被这静默的、持续的光照,晒成了粉末,随风散了。
背上的暖意,聚成一团柔软的球,妥帖地偎在脊柱凹陷处。这热,与年轻时那种燥热的灼烧感截然不同。那是从外往里的侵略;而这,是从皮肤腠理间一丝丝温柔地渗进去的,是往里“融”的。它融化关节里的锈迹,融化心底积年的霜雪。
我终于懂得了太阳的恩慈。它从不曾改变,变的是在它底下讨生活的人。它曾是我拼命想要挣脱的命运的重量,如今却成了我静静依偎的时间的刻度。这轮照过魏长城残垣、照过父亲汗涔涔脊背的太阳,在冬天,我终于与它达成了和解。
这大约就是光阴的滋味吧:年轻时躲它的灼热,年老时贪它的余温。而所有故事,最终都在这轮千古不变的日头下,慢慢晒出了醇厚的、属于生命的盐分。


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