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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
文/胡弦
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苦修者——他们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把自己
同另外的事物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作者简介
胡弦,著名诗人、散文家,著有诗集《定风波》《猜中一棵树》《水调歌头》等多部,有英语、西班牙语诗集出版。曾获十月文学奖、草堂诗歌奖、鲁迅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诗歌奖等多种奖项。现居南京。

生命的凝视与心灵的回响
——文/昧以子
在胡弦的诗集《定风波》与《水调歌头》之间,在一系列国内外诗歌奖项的光环之下,当我们翻开这首名为《树》的短诗时,某种宁静而深沉的氛围便悄然笼罩。这位曾获鲁迅文学奖、英国剑桥大学银柳叶诗歌奖的诗坛名家,用看似朴素的意象构建了一个足以容纳生命万象的隐喻空间。这首诗不长,却像一棵真正的树,枝条简洁,根脉深藏,每一片叶子都在诉说着不同光阴的故事。
诗的开篇是记忆的图景:“树下来过恋人,坐过/陷入回忆的老者。”树首先被定位为人类活动的见证者。它静立不动,看着生命的流动,恋人的热烈与老者的沉静,构成了情感光谱的两端。这里没有描写树本身的外形,而是通过树下“来过”、“坐过”的人来定义树的存在意义。仿佛树的意义首先是由他人赋予的,它的价值在于能够容纳、承载人类的情感与记忆。这种视角隐约透露出一种谦卑的旁观者心态,或许也是诗人作为观察者的自觉定位。
紧接着,视角转向独处时刻:“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当人类缺席,树恢复了它本真的孤独状态。“孤悬”一词描绘出树冠与天空的对峙,而树干被比作“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这个比喻耐人寻味。柱子原本是建筑的一部分,承担支撑功能,一旦被“遗忘”在某个已结束的“事件”中,它就失去了功能性,只剩下物质性的存在。树也是如此吗?当没有人类赋予它意义时,它只是一种纯粹的、被遗忘的存在?这里或许隐含了诗人对于创作本质的思考:一首诗完成后,便脱离了创作者,像一棵树一样独自面对世界。
梦境带来了转折:“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像一群苦修者——他们/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根是隐藏的部分,是树木与大地连接、吸收养分的器官。在梦中,根化作了“苦修者”,那些为了某种信仰或真理而刻意承受苦难的修行者。这些苦修者“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以至于对“梦中的光亮”产生了兴趣。这是一个极具张力的意象:树木的根部本是向黑暗深处延伸,却在诗人的梦中渴望光亮。我们或许可以在此读出诗人内心的某种投射:作为创作者,长期的孤独思考、深耕文字,不正是如同“苦修者”在黑暗中的探索吗?而那“梦中的光亮”,或许就是灵感的闪现,是对理解与共鸣的渴望。
胡弦作为《扬子江诗刊》主编,日常工作必然涉及大量诗作的审阅、筛选与编辑。这种角色使他处于创作与评判的双重位置,既要在自己的创作中深入挖掘,又要对他人作品保持敏锐判断。这种双重身份是否也像树一样,地上部分面向阳光与天空(公众视野、发表作品),地下部分则默默扎根于黑暗(个人的思考、挣扎与积累)?那些“苦修者”般的根,会不会也是诗人对于自己创作状态的某种隐喻?
诗歌的后半部分转向对树木命运的思考:“——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这里出现了明显的拟人化。“死于狂笑”的树,让人联想到那些因过度张扬、虚浮而失去生命力的存在;“死于内心的自责声”则指向因自我怀疑、过度反省而枯萎的生命。这两种极端状态,极端的放纵与极端的压抑,都是致命的。诗人仿佛在说:纯粹的生存本身就已充满危机。
那么树如何应对?诗歌给出了两种可能性:“所以,/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把自己/同另外的事物锁在一起;/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这两种生存策略耐人寻味。“秘密地活着”,意味着不张扬、不显露,将自己与“另外的事物锁在一起”,这可能意味着通过与外物的关联来确证自己的存在,或者说,通过关系来定义自身。而“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则是一种内省、循环的姿态:落叶本是树木新陈代谢的产物,是放下的部分;在落叶中行走,意味着与自己的过去、与自己的“脱落物”共存,并从中“学会了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胡弦的诗歌创作生涯已逾数十年,从早期作品到如今成熟期的写作,他必然经历过创作的高峰与低谷,体验过表达的冲动与克制的必要。作为一位成熟的诗人兼诗歌编辑,他比大多数人更清楚“激情”在创作中的两面性:没有激情,诗歌失去温度;激情过剩,诗歌可能流于宣泄而失去控制力。“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这几乎可以看作是诗人写给自己的创作箴言。
其实,《树》这首诗可以被解读为一首关于存在、关于创作、关于如何平衡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冥想之诗。树作为核心意象,既是具体的自然物,又是丰富的隐喻载体。它见证他者(恋人、老者),它体验孤独(没人的时候),它隐藏着苦修般的根部,它面临各种生存危机(狂笑、自责),最终它选择不同的生存策略(秘密活着、在落叶中行走)。这个完整的“生命历程”可以对应诗人的创作历程,也可以对应任何个体精神成长的过程。
胡弦是出生于苏北、长期生活在南京的诗人,他的写作中常常呈现出一种江南文人的含蓄与节制,同时又有着现代知识分子对存在问题的深刻思索。他的诗歌语言干净而准确,意象清晰而富有层次,很少陷入晦涩或情绪化的泥沼。这种风格与《树》中表现出的特质完全吻合:一种在观察中沉思,在沉思中节制的态度。
诗中“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这样的比喻,显示出诗人将具体事物抽象化、将瞬时感知永恒化的能力。而“苦修者”与“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这样的表述,则透露出诗人对于创作伦理、对于精神生活严肃性的持续关注。这些特质共同构成了胡弦诗歌独特的声音:既是古典的、东方的,又是现代的、普世的。
当我们读完这首诗,再回望那棵树,它已不再仅仅是自然界的一棵树。它成为了一个静默的证人,见证着时光流转;它成为了一个隐喻,关于如何带着隐秘的根须生活在光天化日之下;它成为了一个提醒,提醒我们在张扬与自责之间寻找平衡,提醒我们既要有“秘密活着”的深度,也要有“在落叶中行走”的智慧。
读胡弦的《树》总感觉给予人一种安静而坚定的力量:像树一样扎根,像树一样生长,像树一样在季节更迭中学会取舍,像树一样在静默中成为自己生命的证词。在这首诗的阴影与光亮之间,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棵树的命运,更是一种生存姿态的凝练表达。
2025.12.4稿于险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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