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虚舟渡海》第二章: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1905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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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是在子夜开始下的。
沈观澜被一种极细微的簌簌声唤醒,那声音轻得像蚕食桑叶,又密得像万千魂魄在窗外私语。他掀开锦被,赤脚走到窗前。支摘窗的缝隙里透进一股凛冽的清气,他推开一道缝——外面已经是白茫茫一片。
湖州的雪难得这样大。庭院里的青石板、金鱼缸、紫藤架,全都裹上了一层松软的素白。观易阁的飞檐翘角变得圆润模糊,像搁浅在雪海里的巨舟。更远处,城墙的雉堞只剩下起伏的虚线,整个湖州城仿佛沉入了某种古老的、无声的梦。
他忽然想起《周易》乾卦的“用九”爻辞:“见群龙无首,吉。”
群龙无首。
这四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他的意识。三个月了,自从科举废止的诏书像一块巨石砸进江南文人的心湖,父亲书房的灯火就常常亮到天明。来拜访的客人络绎不绝——有长吁短叹的老举人,有激愤陈词的青年学子,也有暗中谋划新式学堂的乡绅。每个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路在何方?
无首。真正的无首。
沈观澜披上棉袍,轻轻推开房门。走廊里漆黑,只有尽头父亲书房的门缝下透出一线昏黄的光。他悄声走过去,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争执。
“…绍庭兄,这不是儿戏!把子弟送去上海读洋学堂,学那些奇技淫巧,祖宗之法还要不要了?”
是顾世伯的声音。顾家与沈家三代交好,顾世伯曾与父亲同科中举。
“祖宗之法?”父亲的声音疲惫而冷峻,“顾兄,祖宗之法已经保不住我们的子弟了。你可知省城传来的消息?朝廷要全面改制,新设学部,各县都要办新式小学堂。经学课时减半,增设算学、格致、体操…这是大势。”
“大势?”顾世伯提高了声调,“我看是亡国之兆!当年张香帅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尚知以中学为本。现在倒好,体都不要了,全盘用夷变夏!”
“体?”父亲轻轻叩击桌面的声音,“顾兄,你我的‘体’——八股取士之体——已经死了。现在我们要想的不是守尸,而是如何让魂魄找到新躯壳。”
沉默。
沈观澜把耳朵贴近门缝。他听见顾世伯粗重的呼吸,还有茶盏与托碟相碰的轻响。
“所以你真要让观澜弃科举,专攻易学?”
“不是弃科举,是科举弃了我们。”父亲顿了顿,“易学乃五经之首,大道之源。贯通古今,涵盖天人。在这个…这个一切都在碎裂重组的时代,也许只有易的变易之道,能给我们一条活路。”
“活路?慎之,你别忘了易也是双刃剑。太深了,孩子会陷进去。我祖父那辈就说过,‘易海溺人’——”
“我知道。”父亲打断他,声音忽然变得极轻,“所以我每日都在怕。但怕有用吗?雪崩之时,我们这些雪花,只能各自寻找落处。”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顾世伯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我相交三十年,我知你心意已决。只望…只望观澜那孩子,真能成为沈家的舟,而不是沉船。”
脚步声响起。沈观澜迅速退到走廊阴影里。书房门开了,顾世伯走出来,身形佝偻,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没有注意到暗处的沈观澜,径直穿过走廊,消失在楼梯转角。
沈观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心跳平复,才轻轻推开书房的门。
父亲背对着门,站在那幅新裱的“易为舟楫,渡此沧海”前。烛光在他深青色的棉袍上跳动,肩部的布料有些松垮——这三个月,父亲瘦了很多。
“你都听见了?”沈慎之没有回头。
“听见一些。”
“过来。”
沈观澜走到父亲身边。那幅字在烛光下显得格外苍劲,尤其是“沧海”二字,墨色浓重得像是要从纸里漫出来。
“观澜,”父亲缓缓转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你知道我为什么选易吗?”
“因为…因为这是家学?”
“不。”父亲摇头,“因为易是唯一不怕变的学问。变的本身,就是它的核心。”
他从书案上拿起一本薄薄的手抄本,纸色焦黄,边角磨损:“这是你曾祖的手稿,《易变通说》。咸丰十年,长毛攻湖州,城里粮尽,人相食。你曾祖带着全家避入观易阁,封死门窗,靠阁中存粮和井水熬了四十七天。就在那四十七天里,他写下了这个。”
沈观澜接过手稿。纸张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墨迹是沉郁的黑色,笔画间有种困兽般的力度。
“翻开第三页。”父亲说。
沈观澜小心翼翼翻开。第三页上只有一段话:
“世变如弈,卦爻如子。执一子而求胜者,必败。通盘无我,方见天机。当是时也,余坐困书城,外有杀声,内有饥号。忽悟易之根本不在占验,不在辞象,而在‘无住’——心无住,则卦卦皆活;心有住,则乾坤亦死局。”
“无住…”沈观澜喃喃重复。
“你曾祖是在快饿死的时候悟到的。”父亲的声音里有种奇异的温度,“他说,当你连明天的性命都不能保证时,那些吉凶悔吝的计较就变得可笑。剩下的只有最根本的东西:易是变的哲学,而变,意味着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你紧紧抓住不放——包括易本身。”
沈观澜抬起头:“那我们还学它做什么?”
“问得好。”父亲第一次露出近乎微笑的表情,“学它,是为了最终能放下它。就像造船是为了渡海,不是为了永远住在船上。”
窗外雪声渐密。烛火被不知从哪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摇晃,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摆,像一群不安的魂灵。
“从明天开始,”父亲从书架上取下一函书,“你读这个。”
沈观澜看到函套上四个楷书:《周易正义》。唐代孔颖达奉敕编撰,易学史上第一座高峰。
“每天一卷。每句都要背,每注都要解。不明白的,酉时来问我。”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五年,我要你把从汉到清的主要易注都过一遍。然后你才有资格说,你‘开始’懂易了。”
“五年…才‘开始’?”
“易学如海,你现在的认知,不过是岸边的一捧湿沙。”父亲的目光越过他,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观澜,我要你记住今晚的雪。”
沈观澜转头看向窗外。雪更大了,密集得像是天空在倾倒棉絮。
“这雪会盖住一切——青石板、枯草、昨日的脚印。明天早上,世界会是全新的、干净的、平等的白。但雪下盖着的,还是原来的世界。易就像这场雪:它给你一种全新的观看方式,但你要看清雪下的真实,需要比看雪更深的眼睛。”
父亲走到他面前,把手放在他肩上。那只手很重,掌心温热。
“去吧。天快亮了。”
沈观澜抱着《周易正义》走出书房时,东方天际已经泛出极淡的青色。雪光映照下,走廊不像黑夜,倒像某个朦胧的黎明。他回到自己房间,没有立刻睡下,而是点起油灯,翻开了第一册。
序言的第一句是:“夫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
象。像。
他盯着这两个字,忽然想到妹妹听雪。这三个月,她几乎终日待在母亲的小佛堂里。前日他去送新抄的经卷,看见她跪在蒲团上,面前摊开《楞严经》,嘴里念念有词。他问她在诵什么,她头也不抬:“在观想。”
“观想什么?”
“观想我是一滴水,滴进大海里。先是圆的,完整的,然后慢慢散开,边界消失,最后…没有我,只有海。”
当时他觉得这是孩子的呓语。但现在,看着“象也者,像也”,他忽然有种模糊的感应:易的“象”和佛的“观想”,也许在某个极深的层面上,说的是同一件事——都是用某种方式,抵达真实。
不,不是抵达。是成为。
成为真实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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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钟响起时,雪停了。
沈观澜推开房门,被一片刺眼的白晃得眯起眼睛。庭院里的积雪足有半尺深,几个仆役正在清扫小径。母亲站在紫藤架下,一身缁衣,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她手中捻着念珠,望着东厢房的方向——那是听雪的住处。
“母亲。”沈观澜走过去,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沈秦氏没有转头:“你妹妹病了。”
“病了?”
“半夜起烧,说胡话。”母亲的声音平静,但捻念珠的速度比平时快,“一直在说‘光点…散开…找不到我’。”
沈观澜想起妹妹说的那个梦——鹦鹉变成光点散开。
“请大夫了吗?”
“请了,说是风寒入体,又兼心思郁结。”母亲终于转过头看他,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一种沈观澜从未见过的情绪——像是担忧,又像是某种更深的了然,“观澜,你妹妹…太敏感。这世道,敏感的人苦。”
“我去看看她。”
东厢房里弥漫着草药和熏香混合的味道。听雪躺在床上,盖着两床棉被,脸颊通红,嘴唇干裂。一个丫鬟正在用湿毛巾敷她的额头。
“哥…”听雪睁开眼,眼神涣散,“你来了…”
沈观澜在床边坐下:“感觉怎么样?”
“冷…又热…”她的声音细如游丝,“我刚才…看见好多船…”
“船?”
“嗯…在海上…没有帆…也没有桨…就那样漂着…”她喘息了几下,“船上没有人…但船自己在走…”
沈观澜握住她的手。那只手滚烫,手心全是汗。
“然后呢?”
“然后…雪下来了…盖住了海…船就停了…停在雪海里…”她的眼神渐渐聚焦,定定地看着沈观澜,“哥,你说…没有人的船,为什么要走?”
沈观澜答不上来。
“小姐又烧糊涂了。”丫鬟小声说。
“不,我没有。”听雪忽然挣扎着要坐起来,沈观澜连忙按住她。“我真的看见了。清清楚楚。那些船…是虚的。我能透过船板,看见下面的海水。”
虚舟。
这个词毫无预兆地跳进沈观澜的脑海。他想起曾祖手稿里的“无住”,想起父亲的“造船是为了渡海”,想起昨夜顾世伯说的“易海溺人”。
“你睡吧。”他替妹妹掖好被角,“等你好了,我们再聊船的事。”
“哥。”听雪抓住他的衣袖,力道大得惊人,“如果…如果船是虚的,海也是虚的…那‘渡’是什么?”
沈观澜怔住了。
“渡…就是过程。”他艰难地组织语言,“从这边到那边。”
“那边是哪里?”
“…”
“你看,”听雪松开手,疲惫地闭上眼睛,“你也不知道。父亲也不知道。谁都不知道。我们都在一艘不知道去哪的船上…不对,我们就是船本身。”
她的呼吸渐渐均匀,睡着了。
沈观澜在床边坐了很久,直到丫鬟轻声提醒该用早饭了。走出东厢房时,雪又开始下,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凉得刺骨。
观易阁在雪中静默如碑。
他走上二楼,来到西窗前。铜锁扣被雪光映得发白,不再需要等待未时三刻的阳光——整个上午,它都沐浴在一种均匀的、清冷的光里。他打开《周易正义》,翻到乾卦。
“乾:元,亨,利,贞。”
孔颖达疏:“乾者,健也。言天之体以健为用,运行不息,应化无穷,故圣人则之。”
运行不息,应化无穷。
沈观澜望向窗外。仆役们已经扫出了几条小径,黑白分明,像棋盘上的线。父亲正在前厅送客,躬身作揖的姿态标准而疏离。母亲回到佛堂,木鱼声隐约传来,一声,一声,敲在雪后的寂静里。
这一切都在运行。父亲在运行他的焦虑和谋划,母亲在运行她的信仰和担忧,妹妹在运行她的高烧和幻觉,仆役在运行他们的劳作。而他自己,正要开始运行一项庞大的、需要五年光阴的学业。
每个人都是一条龙,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
群龙。
但无首。
没有那个统御一切、指明方向的“首”。科举制度曾是那个“首”,现在它消失了。皇帝?朝廷?圣人之道?都在动摇。每个人都要在茫然中寻找自己的方向,成为自己的龙——或者,成为自己的舟。
沈观澜翻到乾卦最后一爻:“上九:亢龙有悔。”
龙飞得太高,有悔。
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什么从乾卦开始教他。不是因为乾卦是首卦,而是因为乾卦讲的是“创造性的力量如何不变成毁灭性的骄傲”。在这个无首的时代,每个人都被迫成为龙,但每条龙都要小心不要飞到“亢”的位置——因为无首,也就没有来自上方的制衡,飞多高全凭自己,摔多惨也全凭自己。
雪又下大了。远处的城墙完全消失在雪幕之后。
沈观澜拿起笔,在《周易正义》的扉页上写下八个字,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洇开:
“群龙无首,各自渡海”
写完后,他盯着这八个字看了很久。然后他划掉了“各自”,改成“同舟”。
“群龙无首,同舟渡海”。
还是不贴切。他干脆全部涂掉,重新写下四个字:
“虚舟待雪”
这次对了。
舟是虚的,因为它不载任何确定的答案。雪是正在下的,它会盖住一切,也会融化,露出下面的真实。而“待”——是此刻唯一的、正确的姿态。
等待。学习。观察。在雪落下和融化的间隙,试着理解这个突然变得空旷无首的世界。
沈观澜合上书。木鱼声停了。一阵风卷着雪粒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细小的脚步正在远去,又像正在走来。
他忽然觉得,这场雪会下很久。
久到足以覆盖一个时代。
久到当雪终于融化时,露出的大地,已经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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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终,约62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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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舟渡海》第三章:灵隐钟声里的美人(1906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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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开的时候,沈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天是清明前三天,湖州城笼罩在绵密的春雨里。雨丝不是垂直落下,而是斜斜的,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网住青瓦白墙,网住石板路,网住行人的油纸伞和心事。沈观澜正在观易阁二楼读《程氏易传》,读到“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不同寻常的动静。
不是访客惯常的叩门声,而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沉闷,接着是马匹打响鼻的声音,还有皮靴踩在水洼里的啪嗒声。他走到南窗,推开一条缝。
雨幕中,两匹马拴在门廊柱子上,浑身湿透,冒着白气。三个穿深色制服的人站在门前,为首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没打伞,任由雨水顺着帽檐滴落。他正与管家沈福说话,姿态挺直,有种与这江南庭院格格不入的硬朗。
沈观澜心头一紧。这种打扮他见过——去年在杭州城,他看见过类似装束的人,父亲说那是“新军”,朝廷练的新式陆军。
新军的人来沈家做什么?
他匆匆下楼,在穿堂遇见正往前厅去的母亲。沈秦氏脸色平静,但手中紧紧攥着一串念珠,指节发白。
“母亲——”
“回阁里去。”母亲没有停步,“无论发生什么,别出来。”
“可是——”
“听话。”
沈观澜停在穿堂口,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雨水从屋檐流下,连成透明的水帘,把前厅的声音隔得模糊不清。他犹豫片刻,转身绕到回廊,贴着墙壁,悄悄靠近花厅的侧窗。
窗纸被雨水浸得半透明,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
“…沈老爷不必紧张。”一个陌生的男声,口音带着北方的硬朗,“鄙人林守仁,浙江新军第二标参谋。此次南下,是为公干,也顺便…拜访故人。”
故人?
沈观澜看见父亲的身影微微一僵。
“林参谋所说的故人是…”父亲的声音很谨慎。
“沈老爷可还记得林文靖?”
长久的沉默。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填满了这沉默。
“文靖…”父亲的声音忽然苍老了许多,“自然记得。咸丰十年,我与他在杭州崇文书院同窗三载。后来他…他去了广东?”
“家父同治二年去的广东,参与创办广方言馆。光绪十五年病逝于任上。”林守仁顿了顿,“临终前,他留下一封信,嘱咐我一定要找到沈慎之沈兄,当面交付。”
窸窣声。应该是信被取出、递上。
沈观澜屏住呼吸。他从未听父亲提起过“林文靖”这个名字。
拆信的声音。然后是更长久的沉默。长得让沈观澜以为父亲是不是昏过去了。
终于,父亲开口,声音嘶哑:“文靖他…都知道了?”
“家父晚年一直关注时局。”林守仁说,“戊戌年之后,他常说,科举必废,新学必兴。这封信,是他留给沈兄的…劝告。”
“劝告什么?”
“劝沈兄莫要让子弟再走科举老路。他说,‘易可通古今之变,沈兄家学渊源,当以此为契机,转易学为实学,为子弟开新路’。”
又是易。
沈观澜听见父亲深吸一口气:“文靖高看我了。易学深邃,转成实学谈何容易。”
“不难。”林守仁的声音忽然靠近,影子在窗纸上放大,“家父在信末附了一份书目,是他毕生搜集的泰西算学、格致之书的中译善本目录。他说,‘易理通天地,而泰西之学亦究天地之理。两者可互参’。”
互参。中西互参。
沈观澜的心脏狂跳起来。这个从未谋面的林文靖,竟然在二十年前就预见了今天,并留下了这样一份…礼物。
“林参谋此次南下,不只是为送信吧?”父亲的声音恢复了冷静。
“沈兄明鉴。”林守仁退开几步,“标下奉命赴杭州整训新军,途经湖州,确有一事相求。”
“请讲。”
“标下有一小女,名觉秋,年方十四。自幼随我在北地军营长大,性子…不太娴静。如今她渐长,军营非久居之地。我想送她到江南,寻一处清净地方,读几年书,养养性情。”
沈观澜愣住了。送女儿来读书?
“林参谋的意思是…”
“杭州女学堂尚未完备,且我在杭并无亲故。想起家父与沈兄的交情,便冒昧想请沈兄…能否让觉秋暂居贵府?她可随府上小姐一同读书,束脩费用,自当——”
“林参谋客气了。”父亲打断他,“故人之女,便是自家子侄。只是…沈家简陋,恐委屈了令嫒。”
“沈兄肯收留,已是感激不尽。”林守仁顿了顿,“实不相瞒,觉秋她…母亲早逝,跟着我在军营厮混,诗书女红一概生疏。我只盼她在江南水乡,能沾些文气,将来…将来不至于像我这粗人。”
话说到这份上,父亲再无推辞的理由。
“林参谋何时送令嫒来?”
“三日后。”林守仁的声音里第一次有了温度,“我在杭州安顿好,便派人送她过来。这期间…还要劳烦沈兄了。”
后面的谈话转向寒暄,沈观澜悄悄退开。雨还在下,他走回观易阁,上到二楼,推开西窗。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桃花的混合气息。远处,那三个军人骑马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林觉秋。
他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十四岁,在北地军营长大,诗书女红一概生疏。这样的女孩,会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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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雨停了。
杭州来的马车在午后抵达。不是沈观澜想象中女眷乘坐的轻便小轿,而是一辆结实的青篷马车,由两匹高大的枣红马拉着,车夫是个皮肤黝黑的壮汉,腰间别着马鞭,眼神锐利得像鹰。
沈家上下都聚在前厅。父亲站在阶前,母亲稍后一步,沈观澜和病愈不久的听雪立在母亲身侧。听雪今天穿了件杏子红的对襟袄,脸上还有病后的苍白,但眼睛亮得异常——她对这位即将到来的“军营姐姐”充满了好奇。
马车停稳,车夫跳下来,放好脚凳。帘子掀开,先伸出来的是一只脚——穿着黑色的小羊皮靴,靴筒上沾着泥点,靴头磨损得发白。然后,整个人钻了出来。
沈观澜的第一印象是:高。
林觉秋比听雪高出大半个头,甚至比他这个十五岁的少年也不遑多让。她穿着一身藏青色的学生装——不是江南闺秀的衣裙,而是那种新式学堂的制服:立领,窄袖,下身是同样颜色的长裙,裙摆刚到脚踝。头发剪短了,齐耳,用一根简单的黑色发带拢在脑后。脸上没有脂粉,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嘴唇紧抿着,眼睛很大,瞳仁极黑,看人时直直地、毫不躲闪。
她站在马车边,扫视了一圈沈家的人,然后目光落在沈慎之身上。
“沈世伯。”她开口,声音清亮,带着一点北方口音,“晚辈林觉秋。”
没有万福,没有低头,而是抱拳——一个男子的礼节。
沈慎之明显怔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如常:“一路辛苦。这位是你沈伯母。”
林觉秋转向沈秦氏,这次她犹豫了一下,似乎在想该行什么礼。最后她微微躬身:“沈伯母。”
沈秦氏上前握住她的手——这个动作让林觉秋身体明显一僵。“好孩子,以后这就是你家。”母亲的声音温柔如常,“这是你观澜哥哥,听雪妹妹。”
林觉秋的目光先落在沈观澜脸上。那目光像探照灯,从上到下扫过,停留在他手中的书卷上——《周易正义》第二册。然后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
转向听雪时,她的表情柔和了些许。听雪正睁大眼睛看着她,眼神里满是纯粹的好奇和欣赏——不是看异类的眼神,而是看一幅新奇画卷的眼神。
“你真好看。”听雪忽然说。
林觉秋愣住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点的靴子和简朴的制服,又抬头看听雪精致的袄裙和银簪,嘴角第一次有了些许弧度——一个近乎自嘲的笑。
“你更好看。”她说,然后补充,“像画里的人。”
“画里的人不能动,”听雪认真地说,“我能动。你也能动。所以我们比画里的人好。”
这句孩子气的话让气氛轻松了些。沈秦氏笑着拉起两个女孩的手:“进去说话吧,别在风口站着。”
林觉秋的行李很简单:一个藤箱,一个帆布背包。藤箱里是几件换洗衣物,背包里却塞满了书——沈观澜帮她提时,掂出了重量。最上面一本是《瀛寰志略》,徐继畲编著的世界地理书。
她被安排在听雪隔壁的厢房。房间早已收拾好,临窗的书案上摆了笔墨纸砚,还有一瓶新折的桃花。林觉秋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眼神复杂——像是警惕,又像是茫然。
“若有缺的,尽管说。”沈秦氏温言道。
“什么都不缺。”林觉秋顿了顿,“只是…太干净了。”
这话说得突兀,但沈观澜听懂了。军营不会是这么窗明几净、熏香袅袅的地方。
“你先歇息,晚饭时我来叫你。”沈秦氏带着听雪离开了,留下沈观澜还站在门边。
两人对视片刻。林觉秋先开口:“你在读易?”
“嗯。”
“读到哪里了?”
“乾卦刚读完,在坤卦。”
林觉秋走到书案前,手指抚过那瓶桃花:“我父亲说,易是天下最深的学问,也是最无用的学问。”
沈观澜皱眉:“无用?”
“不能造枪炮,不能修铁路,不能强国御辱。”她转过身,直视他,“你说,在这个时代,有什么用?”
这话锋利得像刀。沈观澜沉默了一会儿:“那你为什么来江南读书?不去学造枪炮、修铁路?”
林觉秋的眼神黯了一下:“因为我是女子。”
四个字,沉甸甸的。
“我父亲说,新军里没有女人的位置。工厂里可能有,但那是女工的位置,不是工程师的位置。学堂…也许有,但教的是女德女红。”她走到窗前,望着庭院里的桃花,“所以我来这里,学一些…我也不知道该学什么的东西。”
“你可以学易。”沈观澜脱口而出。
林觉秋回头看他,眼神里有了点兴味:“你教我?”
“我…我刚开始学。”
“那正好,一起学。”她拉开背包,从里面翻出一本书——不是线装书,而是铅印的平装书,封面印着《天演论》三个大字,“我用这个跟你换。严复译的,讲泰西的进化之理。”
沈观澜接过书。纸张粗糙,墨迹浓淡不均,但书名那三个字像有魔力。天演。天之演。
“易也讲变。”他说,“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那不一样。”林觉秋摇头,“易的变是循环,是盛极而衰、否极泰来。天演的变是往前,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一个在圈里转,一个往前冲。”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沈观澜三个月来读易形成的某种混沌认知。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吓到你了?”林觉秋的语气缓和了些,“抱歉,我在军营里跟粗人说话惯了。”
“没有。”沈观澜握紧手中的《天演论》,“我只是…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想过。”
晚饭时,林觉秋见到了沈家的日常。菜式精致但清淡:龙井虾仁、西湖醋鱼、清炒芦笋、腌笃鲜,还有一蛊冰糖炖梨。她吃得很慢,每道菜都仔细品尝,但吃得不多。
“不合胃口?”沈秦氏关切地问。
“不是。”林觉秋放下筷子,“只是…习惯了粗粮,这些太精细了。”
“慢慢就习惯了。”沈慎之开口,“江南的饭食,养人。”
席间,听雪一直在观察林觉秋。等到甜品上来时,她忽然问:“觉秋姐姐,你在军营里,见过打仗吗?”
桌上瞬间安静。
林觉秋的筷子停在半空。她看了一眼沈慎之,后者微微点头。
“见过。”她放下筷子,“庚子年,八国联军打北京,我父亲所在的武卫军奉命守朝阳门。那时我九岁,躲在城内的民房里,从门缝往外看。”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看见了什么?”听雪追问。
“看见死人。很多死人。穿清军号衣的,穿洋军制服的,还有老百姓,分不清谁是谁,都堆在街上。”林觉秋停顿了一下,“雨下了三天,血水混着雨水,流得满街都是红色的河。后来开始发臭,苍蝇黑压压的一片,像盖了层会动的布。”
沈秦氏手中的汤匙轻轻磕在碗沿上。
“抱歉,”林觉秋意识到什么,“不该在饭桌上说这些。”
“不,”沈慎之缓缓道,“该说。听雪、观澜,你们都该听听。这就是我们活在其中的世道。”
“后来呢?”沈观澜问。
“后来城破了。父亲带着残部突围,把我塞在一辆运尸体的车上,盖着死人的衣服,混出了城。”林觉秋的语气依然平静,“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原来可以那么轻。一车尸体,还没有一车粮食重。”
长久的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出噼啪的轻响。
“所以,”林觉秋抬起头,目光扫过桌上的每个人,“当我父亲说,要送我来江南学诗书礼仪时,我很困惑。诗书礼仪,能挡住洋枪洋炮吗?能让死人有重量吗?”
没有人回答。
她自己给出了答案:“但后来我想通了。如果诗书礼仪不能,那什么能?枪炮?我们也有,但还是败了。所以也许…也许需要别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想找找看。”
说完,她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梨,送进嘴里,慢慢地嚼。
那天夜里,沈观澜失眠了。
他躺在床上,听窗外春雨又起,淅淅沥沥,无休无止。脑海中反复回响林觉秋的话:“易的变是循环…天演的变是往前”。
循环。往前。
《周易》六十四卦,从乾坤开始,到既济未济结束,确实是一个循环。既济是“事已成”,但紧接着就是未济“事未成”,然后又开始新的循环。这是一种永恒的、无始无终的运动。
但《天演论》说的“进化”,是有方向的——从简单到复杂,从低级到高级,从被动适应到主动创造。是一条射线,而不是一个圆。
如果易的智慧是真的,天演的道理也是真的,那这个世界到底是在循环,还是在前进?还是说…循环本身就是一种前进的方式?
他起身点燃油灯,翻开林觉秋给的《天演论》。序言第一句是:“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在英伦之南,背山而面野,槛外诸境,历历如在几下。乃悬想二千年前…”
悬想二千年前。
沈观澜合上书,走到窗前。雨夜漆黑,只有檐下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照出雨丝斜斜的轨迹。他忽然想起乾卦的“用九”:见群龙无首。
如果群龙不是在循环,而是在进化呢?如果“无首”不是秩序的崩溃,而是新秩序诞生的前夜呢?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战栗。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天空洗过一样蓝。沈观澜早早来到观易阁,却发现林觉秋已经在了。她站在西窗前,正看着那枚铜锁扣。
“你也知道这个?”他问。
林觉秋回头:“听雪昨晚告诉我的。她说你每天等一束光,等三息。”
“你觉得很傻?”
“不。”她摇头,“我觉得…很虔诚。在这个什么都不确定的时代,有一个确定的三息,是福气。”
这话又让沈观澜对她刮目相看。
“我能看看你的易书吗?”林觉秋问。
沈观澜把《周易正义》递给她。她翻到乾卦,手指划过“元亨利贞”四个字,眉头微蹙。
“这些注疏,都在解释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说,“但有没有人问过,为什么是这四个字?为什么不是别的字?”
“因为…”沈观澜卡住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注疏都说这是“四德”,是天的四种德行,理所当然。
“我在想,”林觉秋合上书,“也许最早画出这些卦象的人,根本没想过这么多解释。他就是看见了天,看见了地,看见了雷、风、水、火、山、泽,然后画了几条线,说:这就是世界。后面的所有解释,都是我们后人加上去的。”
她看向窗外:“就像那棵桃树。它就是开着花,不觉得自己美,也不觉得该开给谁看。是我们看它的人,说它美,说它象征春天,象征爱情。”
沈观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庭院东南角,那棵桃树经过夜雨,花瓣落了一地,但枝头仍有繁花,在晨光中娇艳欲滴。
“你的意思是…易的本源,其实很简单?”
“我不知道。”林觉秋诚实地说,“我只是觉得,任何学问,当解释多到掩盖了本源时,就可能离真相越来越远。”
她把书还给他:“从今天起,我跟你一起读易。但我不读注疏,只读卦辞爻辞。我想试试,直接看那些三千年前的线条和文字,能看见什么。”
“那注疏…”
“你读你的,我看我的。晚上我们交换。”她眼中闪着光,“就像…两个盲人摸象,你摸鼻子,我摸腿,然后一起猜象长什么样。”
这个比喻让沈观澜笑了。这是他三个月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好。”
那天上午,他们并排坐在观易阁二楼。沈观澜读他的《程氏易传》,林觉秋则借了《周易》的白文本——只有卦画、卦名、卦辞、爻辞,没有任何注释。她读得很慢,有时一个卦能看半个时辰,然后在纸上画些什么。
午时,听雪来了。她端着一盘桂花糕,眼睛亮晶晶的:“母亲让我送来的。她说读书费神,要补补。”
三人坐在窗前,就着热茶吃点心。听雪看看哥哥,又看看林觉秋,忽然说:“你们像两种不同的船。”
“什么?”沈观澜不解。
“哥哥像那种…画舫,很精致,有很多窗,但只在湖里走。”听雪认真地说,“觉秋姐姐像海船,木头厚,帆大,能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林觉秋笑了:“那你想坐哪种船?”
听雪想了想:“我想…变成水。这样什么船都能托起来。”
变成水。
沈观澜心中一动。妹妹总能在不经意间,说出最接近本质的话。
午后,阳光终于穿透云层,照进观易阁。那束熟悉的光又来了,爬上书架,跃过书脊,最终落在铜锁扣上。金光闪耀的三息里,沈观澜、林觉秋、沈听雪都停下了手中的事,静静看着。
光熄灭后,林觉秋轻声说:“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等了。”
“为什么?”
“因为美。”她顿了顿,“也因为…短暂。美好的东西都短暂,所以值得等。”
听雪却摇头:“不对。不是短暂才值得等,是等让短暂变成了永恒。”
两个女孩对视,然后同时笑了。那是跨越了经历、性情差异的理解的笑。
沈观澜看着她们,忽然觉得,这个春天因为林觉秋的到来,变得不一样了。不再是封闭的、沉重的、只关乎个人命运和家学传承的春天。而是打开的、有风的、连接着更广阔世界的春天。
林觉秋是那阵风。
而她带来的问题——易与天演,循环与前进,本源与解释——像种子一样落进他心里,开始生根发芽。
傍晚时分,父亲沈慎之来到观易阁。他看见三个孩子各据一隅读书的景象,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他走进来,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画轴。
“观澜,来帮把手。”
画轴展开,是一幅《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图》。圆图方图,密密麻麻的卦象,中心是阴阳鱼太极图。
“这是你曾祖亲手绘制的。”父亲说,“他花了一生,试图理解这些卦象之间的转换关系。临终前,他说他终于懂了——不是懂了卦象,是懂了‘不懂’。”
“不懂?”林觉秋抬起头。
“他说,易海无涯,任何人声称完全懂了,都是妄语。真正的懂,是知道自己站在哪里,能看到多远,以及——看不到的那部分有多大。”父亲的手指拂过画卷,“就像这幅图,画得再精细,也只是图,不是真实的天地。”
烛光中,卦象的线条仿佛在跳动。
沈观澜忽然问:“父亲,易是循环,还是前进?”
沈慎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林觉秋:“问得好。我的老师曾说,易既是循环,也是前进。六十四卦是循环,但每一轮循环,都不是简单的重复。就像四季,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都是春天,但开的花不同,经历的风雨不同。变中有常,常中有变。”
“那进化的道理呢?”林觉秋问。
“进化的道理…”父亲沉吟,“我看过严复的《天演论》。我觉得,易讲的是‘道’,天演讲的是‘器’。道是根本规律,器是具体表现。进化是器层面的现象,而循环往复是道层面的本质。器在变,道不变。”
“但器变到一定程度,道会不会也变?”林觉秋追问。
这次,沈慎之沉默了更久。
“我不知道。”他最终诚实地说,“也许…这就是你们这一代人要回答的问题。”
窗外,暮色四合。第一颗星出现在东南方的天空。
林觉秋走到窗前,望着那颗星:“我父亲说,在北方草原上看星星,觉得天离地很近,星星大得像能摘下来。在江南看星星,隔着雨雾,总是朦朦胧胧的。”
“你喜欢哪种?”听雪问。
“都喜欢。”林觉秋说,“清楚有清楚的美,朦胧有朦胧的美。就像易,清楚的时候像数学,朦胧的时候像诗。”
那天夜里,沈观澜在日记里写道:
“三月廿七,晴。林觉秋来。她问:易有什么用?我不能答。她带来《天演论》,问:循环还是前进?我不能答。她问:器变道变不变?父亲也不能答。
但我们开始一起寻找答案。这或许就是答案本身——在无首的时代,一群少年,开始用自己的眼睛看星,用自己的头脑问天。群龙无首,但群龙开始学会自己飞。”
写完后,他吹熄油灯。月光从窗格漏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个又一个光亮的格子,像棋盘,像卦象,像等待被填写的命运。
隔壁房间,林觉秋也还没睡。她在灯下写家信:
“父亲大人膝下:女儿已抵湖州沈府。沈世伯慈和,伯母温婉,观澜兄沉静好学,听雪妹灵秀通透。此间有藏书三万卷,有桃李满庭,有每日准时的一束光。女儿今日始读《周易》,与观澜兄约,彼读注疏,我读白文,晚间互证。似有所得,又似无得。然心中渐安,似漂泊之舟暂入港湾。江南春深,北地应尚寒,望父亲珍重…”
停笔,她望向窗外。月光下的庭院,桃花已成暗影,但香气依然浮动,丝丝缕缕,钻进窗来。
她忽然想起离京前,父亲对她说的话:“觉秋,此去江南,不是避难,是寻路。为父这一代人的路走尽了,你们得找新路。沈家书香百年,或许藏着你需要的图。”
图。不是答案,是地图。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日间看到的卦象。那些横线,断的,连的,三根一组,六根一组,排列组合,就成了六十四种模式。三千年前的人,用这些模式理解世界。三千年后,她这个读过《天演论》、见过洋枪洋炮、在死人堆里爬过的女孩,还能从这些模式里看出什么?
不知道。
但她想试试。
远处的钟声传来——是城西开元寺的晚钟,沉郁悠长,一声,一声,敲在春夜的静谧里。林觉秋想起北京城的钟鼓楼,那是另一种钟声,更宏大,也更苍凉。
两种钟声,在脑海中交织。
就像易与天演。
就像循环与前进。
就像她——一个站在两种文明、两个时代夹缝中的十四岁少女。
钟声停了。万籁俱寂。
她吹灭灯,躺下。在沉入睡眠的前一刻,她恍惚看见了一艘船。
船是虚的,没有帆,没有桨,在海上静静漂着。
船头坐着四个人:一个捧易卷的少年,一个握佛珠的少女,一个穿学生装的女孩,还有一个…空位。
船在月光下,向着深不可测的海平线,缓缓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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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