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季的尾声,大理古城墙根下,青石板缝里渗出一层薄薄的苔藓。我蹲下身,指尖触到那柔软的绿意时,忽然听见一种细密的声音——像丝线穿过布帛,像雨滴落进瓦罐,像某位看不见的绣娘正在时间的背面穿针引线。
这声音我后来才明白,是记忆在编织自己的模样。
去年春天,我离开书斋时,只带了几本书和一颗渴求褪去所有形容词的心。我想寻找某种未被命名的真实,于是沿着北纬三十度线向西行走,像一根缓慢移动的针,试图在版图上绣出理解的图案。直到来到云南,那片红土地让我停下了脚步。不是因为它美,而是因为它允许我成为空白——一个没有故事等待填充的陌生人,一个可以重新学习观看的孩童。
在泸沽湖畔,我遇见一位摩梭老妇人。她正坐在木楞房前刺绣,手指如蝴蝶般在布面上起落。“您绣的是什么?”我问。她没有抬头,只是用含混的汉语说:“绣的是水看见的东西。”后来我才懂得,她绣的是湖面下藻类的舞蹈,是鱼儿游过的轨迹,是月光在水底碎裂又重圆的刹那。她的刺绣不是复制表象,而是为不可见之物赋予形态。
这大概就是写作的意义吧。我们这些以文字为生的人,何尝不是时间的绣娘?在记忆褪色的边缘,用句子挽留那些即将消逝的轮廓;在经验的经纬线上,绣出心灵辨认出的图案。
旅居云南的两个月里,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日清晨,在民宿小院的桂花树下静坐,等待第一缕阳光如何缓慢地翻过苍山,如何一寸寸挪移,最终落在膝头的笔记本上。光移动的姿态日日不同——有时犹豫如初次登台的舞者,有时决绝如奔赴约定的恋人。我记录这些光的行迹,记录雨前蚂蚁搬家的路线,记录夜市上卖花阿妈眼角皱纹的走向。这些看似琐碎的观察,后来都成了《时间背后的刺绣》里最坚韧的丝线。
散文应当如此——不是结论的宣告,而是过程的呈现。它不是告诉读者“这是什么”,而是邀请读者一同经历“如何看见”。在怒江峡谷,我跟随一位傈僳族向导穿越原始森林。他教我辨认被苔藓覆盖的小径:“不要看路,要看树的表情。喜悦的树会微微倾向阳光,忧虑的树会垂下枝条。”于是整片森林活了过来,每棵树都有了性格与历史。写作何尝不是这样?真正的路径不在表面的情节里,而在事物隐秘的倾向中。
有位读者曾问我:为何书名要叫“时间背后的刺绣”?我想借用丽江古城里一位东巴纸匠的话来回答。他看着自己亲手抄写的经卷说:“文字不是写在时间之上的,而是写在时间之下的。就像刺绣,最美的图案都在背面——那里有线头打成的结,有重复修改的痕迹,有绣娘呼吸的节奏。正面只是结果,背面才是全部的真实。”
这二十多万字,便是我在时间背面留下的线头与绳结。
在香格里拉,我曾在松赞林寺的廊下躲雨。一位年轻喇嘛正在擦拭酥油灯盏,动作轻柔如抚摸婴儿的脸颊。我问他修行的意义。他想了想,指向庭院中一株被雨水打湿的格桑花:“你看那花,它在雨中是花,在阳光下是花,在风中依然是花。修行不是改变自己是什么,而是记住自己始终是什么。”这句话让我怔在原地。写作,或许也是一种修行——不是为了成为什么样的作家,而是为了记住自己始终是谁,记住那双最初为何而震颤的眼睛。
《旅居手记》章节里,我记录了无数短暂的相遇:茶马古道上赶马人的背影,洱海边独自舞蹈的白族少女,建水豆腐摊后沉默的手艺人。他们如流星划过我的天空,却在文字里获得了某种永恒。这不是浪漫化的想象,而是一种责任——当我们见证了他人的存在,便承担了保存这份存在的义务。每一个被认真书写的人物,都是对遗忘的一次微小抵抗。
有人问我旅行写作的秘诀。在腾冲和顺古镇,我或许找到了答案。那里有位制作油纸伞的老人,九十岁了,每天仍工作八小时。他的伞骨永远选用生长了五年的竹子,桐油要涂七遍,每一遍都要在特定的湿度下阴干。我问他为何如此坚持。他说:“世界已经太快了,总得有人记得慢是怎么回事。”写作就是这样的手艺——在普遍加速的时代里,坚持某种必要的缓慢,在仓促的结论之间,保留沉思的余地。
这本书里的文字,大多诞生于移动的状态中:自驾汽车的颠簸里,乡村客栈的油灯下,山间小径的喘息间隙。这种不稳定性反而让文字获得了某种特别的质地——它们必须紧紧抓住纸面,像高原植物般根系发达,才能在风雨中站立。我不追求完美圆熟的句子,反而珍视那些边缘有些毛糙、带着呼吸起伏的段落。就像手工刺绣,机器的产物固然整齐划一,但只有人的手会颤抖,会犹豫,会在针脚里藏进那一刻的心跳。
最后,我想起离开云南前夜,在昆明一家旧书店的偶遇。书店深处,有位白发老者正在修补古籍。他戴着一副镜片极厚的眼镜,用镊子将虫蛀的部分一点点补上。我问他:“这些书很少有人看了,为何还要修补?”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清澈如少年:“书不是用来‘有’的,是用来‘在’的。只要它们还在,某个迷路的人就可能在这里找到方向。”
这句话让我决定将这些散落的文字编撰成书。它们或许不够完美,或许只是时间背面上一些零星的针脚,但只要它们“在”,就像深山里的灯,也许能为某个同样在寻找意义的旅人,提供片刻的光亮。
此刻,我将这些文字交予你手中。它们是我用脚步丈量过的土地,用眼睛抚摸过的脸庞,用呼吸调和过的时光。希望你在阅读时,能听见丝线穿过布帛的细微声响,能看见那些藏在时间背后的、发着微光的图案。
毕竟,我们每个人都在刺绣——用日子作线,用选择为针,在生命的底布上,绣出只属于自己的、无人能复制的纹样。
而这,或许是漂泊给予我们最珍贵的礼物:在无尽的移动中,终于看清了自己针法的来路与去向。
(2025年12月4日晨於广州江山翠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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