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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居
文/王静萍
年假只有五天，我还是回了故乡。令我惊喜的是，故乡今年通了高铁。七个小时，我从深圳一路坐到故乡。打开微信，用“滴滴出行”叫到了一辆出租车，我不由在心里轻叹：故乡的发展虽缓，终究还是在向前走的。当年我做梦都想离开的故乡，如今已成我魂牵梦萦之地。半小时后，我已站在村口，从车窗里，我看到了母亲那苍苍白发。
村居的日子悠长得像一条缓缓流淌的河。在这条河里，时间不再是深圳地铁里飞速倒数的数字，而是以草木生长的速度、以云影移动的节奏在缓慢行进。除了偶尔去镇上采买些日用，我大多时候都留在村里。带着女儿去村后的西山散步，去村前的田野挖蒲公英。母亲也陪着我们。这些事，在她年轻的时候，几乎是不敢想的。那些年，为了养活我们四个孩子，她把自己埋进仿佛没有尽头的农活里，除了劳作，她不愿在任何别的事上多付出一分精力。
记忆里，家里从不种菜。那时我们有六亩水田、七亩旱地，父母却舍不得划出一小块来做菜园。他们似乎觉得，只有能填饱肚子、能换钱的庄稼才值得种。这种生存的理性，让生活简化成最基本的算术题，却也抽走了生活的色彩与滋味。每年，只在棉花地的间隙里种些萝卜。收获时，大的存进地窖，小的、易烂的，母亲就切碎、捣烂，拌上辣椒，做成“萝卜结”，封进坛子，吃上几个月。于是，我们全家的菜，似乎只有萝卜；记忆里的菜，也只有萝卜。
等我们姐弟几个陆续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父母终于过起了养老的日子。我们按月寄去生活费，他们却不愿丢下侍弄了一辈子的土地。于是小院被一分为二：一半铺了防水砖，另一半，辟出一片小小的菜园。这片菜园像是两个时代的和解——既接纳了现代的便利，又为记忆留出了一方生长的土壤。母亲依着时令，栽种各样的青菜瓜果。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丝瓜和青瓜的藤蔓缠绵交织，韭菜青翠欲滴，苋菜与辣椒争相生长，色彩斑斓，菜香弥漫。橘树上挂着几枚未熟的果，翠绿如翡翠。桂花树还未到花期，却已亭亭如盖。栀子花残香犹存，枝头缀着几颗深绿的小果。
父亲在院角用竹竿搭了两个架子，丝瓜与青瓜攀援而上，吸足了阳光雨露的叶子肥厚如掌，藤蔓交织，搭成两顶翠绿的小凉棚。天牛、七星瓢虫在此安家，形成一个微小的昆虫群落，演绎着自然的韵律。曾几何时，我遗忘了故乡的小院，小院并不寂寞，它偷偷孕育了一大片热闹纷呈的生灵。
入夜，蟋蟀的鸣声此起彼伏，若有光亮，它们便成群穿过窗棂门缝。我给女儿讲蟋蟀好斗的性子，讲古时宫廷里斗蟋蟀的趣闻，女儿听得津津有味。她洗完澡，兴奋地告诉我，“妈妈，我刚看见两只蟋蟀打架，打完就背对背，谁也不理谁。”我正欲回答她，却感到背上一阵微痒，一只蟋蟀误入衣襟，我轻轻拈出，放回院中的草丛。一声悠长的“嘎嘎”传来，是那只麻花鸭在进食。去年我们回来时，母亲给女儿买了这只小鸭，那时它是女儿的宠物，黄澄澄、走路一摇三晃的模样，让女儿爱不释手。它很快长大，每天给母亲下一只蛋。这鸭子极黏母亲，整天像个小跟班，追着她跑。
夕阳西下，我和妹妹带着两个孩子——七岁的霏霏和六岁的俊宇，走上村后的西山。我们穿过郁郁葱葱的花生田，寻找记忆里的野山楂。忽然，一只灰绿相间的野鸡振翅而起，划破桃林的宁静，隐入远方的草丛，多彩的羽毛在阳光下留下一道耀眼的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故乡人或打工，或考学，或去做生意，渐渐都离了这片土地，曾经人声鼎沸的村子也成了空心村，而过去极为稀罕的物种野鸡却繁盛了起来。走在人烟稀少的小路上，我忽然有了人生如梦之感，记忆中的故乡是何等热闹，如今，连回忆中在睡梦中被泼妇吵架惊醒，竟也成了无比珍贵的回忆。
我仍清晰记得，儿时放牛的日子里，曾无数次采摘过那丛野山楂。彼时，我们踩着葱茏茂密的花生秧，一路欢笑着迈向记忆深处那片熟悉的小山坡。未曾想，时光匆匆，十多年转瞬即逝，那丛野山楂竟依旧倔强地生长在小坡之上。它见证了一代人的离开，却依然在原地开花结果，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等。它身形瘦小，却透着股坚韧不拔的劲儿，红彤彤的果实挂满枝头，宛如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虽历经岁月洗礼，内心却依旧炽热如初。女儿兴致勃勃地攀上小坡，小心翼翼地将那一个个红艳艳的野山楂摘下，轻轻放进裙兜，不多时便满载而归。然而，当她满心欢喜地品尝时，却发现那山楂果苦涩异常，可女儿并未因此而感到遗憾。这种苦涩于她是新奇，于我却是一种熟悉的乡愁——我们品尝的何止是果实，更是各自不同的人生况味。
昔日的小径已荒草萋萋，全叶马兰、饭包草、野艾蒿丛生。我们手持桃枝，披荆斩棘，向童年的乐园——槐树沟进发。那是一条长约八十米、宽约五十米、深约二十米的天然沟壑，许是多年水土冲刷而成，两侧长满槐树，沟底青草萋萋。在这槐树沟里，我和弟弟曾在一棵小槐树下抓到一只刺猬，弟弟摘下帽子，把缩成一团的它带回家。记忆中的槐树沟依然茂盛，只是槐树间蜿蜒的长沟变成了一个大水塘。自然在改变形态，却从未改变本质，就像记忆会变形，但情感的核心始终如一。茅莓匍匐在槐树下，叶背雪白，叶面翠绿，茎叶干燥，结出的红果却酸中带甜，鲜嫩可口。
路边的山地立着一根根芝麻秆，一串串芝麻花盘旋而上。小时候，每到芝麻开花，我最爱把盛开的芝麻花放进嘴里轻轻一吮，一团甜甜的蜜便滑入口中，甘美无比。堂哥学我，却不慎吸进一只蜜蜂。第二天，他肿着嘴巴去上学，一进教室就引来哄堂大笑，有同学尖声叫：“猪八戒！猪八戒！”童年趣事，历历在目。
忽然，女儿惊喜地指着西天喊：“妈妈，你看！”她大眼睛闪闪发亮，脸上写满惊叹。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一轮如磨盘大的夕阳正缓缓西沉。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在离开故乡去广东读大学前，曾无数次见过这落日。可那时，我一心向往外面的世界，连这壮美的夕阳，也仿佛成了一种原罪。年轻时我们总把故乡当作想要逃离的起点，中年后才明白，那其实是精神的终点。
可此刻，我却被深深震撼。这定是生我养我的村子最苍茫的时刻。那轮落日，大如古旧的磨盘，酡红着，悬在西山黛青的脊线上。它下沉得极缓，仿佛被无数看不见的丝线牵引，每一寸挪移都带着千钧的重量。这落日像极了生命本身——明知终将坠落，却要把最后的时刻演绎得如此壮丽，就像夕阳照耀的这片西山上杂七杂八堆着的坟茔——那是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简单平凡却也轰轰烈烈过的我的祖先们。天地静默，熔金般的光从山脊溢出，将云絮染成紫檀色，给黄土地和地上的庄稼披上流动的锦缎。归鸟的剪影划过天际，叫声散在暖风中。光渐渐收束，最后只剩一抹暗红滞留在山顶，像一声未竟的叹息。暮色四合，沉郁的苍凉漫上来，我的眼睛不觉湿润了。
遥想两千年前，勤恳忠厚的刘秀曾在这片土地上耕作。他牵着黄牛，踏着晨露，在田野间除草劳作。至新朝末年，王莽改革失败，天灾四起，海内分崩，天下大乱。刘秀趁势起兵，意图复兴汉室。起初资源匮乏，他甚至骑牛上阵，很快杀湖阳尉、占棘阳，不出数年，兼并豪强，终成一代明主，执掌天下。一个田舍翁最初或许只望执金吾，谁知竟一统江山，登基为帝。历史的戏剧性在于，最伟大的篇章往往起源于最平凡的日常。这片土地既孕育安于现状的农夫，也滋养改天换地的英雄。
走在白杨掩映的林荫道上，我仿佛能感受到刘秀当年的足迹。他或许也曾如我一般，在晚霞满天的黄昏，沐着夕阳，哼着豫剧小调，走在归家的土路上。从田舍翁到光武帝，他的故事激励着一代代故乡儿女。但我想，真正的故乡精神不在于成为谁，而在于无论走多远，都能找回最初的自己。上马可征伐天下，下马可挥锄耕作、提笔赋诗——这，便是我们这片土地上走出的儿女本色。
作者简介：
王静萍，女，目前为深圳市福田区图书馆副馆长。爱好写作，从本科时代至今，在国内包括香港等地多家杂志、报纸发表小说、散文、诗歌等，如《戏剧文学》《文化深圳》《青艺（香港）》《诗版图（香港）》《深圳特区报》《莲花山》等。另善长政论文写作，曾在《深圳高质量发展》《社区党建》《深圳改革》等刊物发表多篇文章。统筹“福田区图书馆”公众号运营”，熟悉公众号写作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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