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二十二章:爆破前的拓扑学
2023年·深秋·梅江危桥拆除指挥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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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硬的,带着江水的湿气和初冬的凛冽,像砂纸一样打磨着皮肤。林语桐站在临时搭建的指挥平台边缘,双手紧紧抓住冰冷的金属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她穿着厚重的防寒工作服,戴着安全帽,鼻尖冻得发红,呼出的气息在眼前凝成一小团白雾,迅速被江风撕碎。
脚下,是浑浊湍急的梅江。就在她正前方不到一百米处,横亘着那座桥——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那座桥的残骸。它早已不是林安生记忆中那座未完工的钢铁骨架,也不是地方志照片里曾经短暂通行过的简陋公路桥。历经近百年的自然侵蚀、战争破坏、疏于维护和几次拙劣的修补,它已成了一具巨大的、畸形的、布满锈迹和裂缝的钢铁残骸。桥面塌陷,护栏缺失,几根主要的钢梁扭曲变形,露出内部锈蚀的筋骨,像一头濒死巨兽暴露在外的肋骨。桥墩上爬满了深色的苔藓和藤蔓植物,在萧瑟的秋风中瑟瑟发抖。
这是一座被市政工程评级为“D级”(危险,建议立即拆除)的危桥。它的存在,不仅阻碍航道,更对上下游的防洪安全构成威胁。在经历了漫长的评估、争议、听证会后,拆除的决定终于下达。今天,就是爆破拆除的日子。
林语桐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她的硕士毕业设计《逝川与流光》在去年获得了一个颇具分量的新媒体艺术奖项,其中关于“固园”和“梅江大桥”的AR叙事引发了超出艺术圈的一些关注。当这座桥的拆除提上日程时,有文物保护志愿者和当地文史研究者提出,这座桥虽然破败危险,但承载了一段特殊的地方记忆和历史(尽管大部分是未完成的遗憾),是否应该在拆除前,进行系统的影像和三维数据采集,留下一份数字档案?
这个建议被采纳了。而林语桐,因为她的专业背景和作品与这座桥的关联,被邀请作为技术顾问,参与这次“抢救性数字记录”工作。在过去的两周里,她和她的团队,带着激光扫描仪、无人机、高清摄像机,从各个角度、在各种光线条件下,对这座桥进行了地毯式的数据采集。他们扫描了每一寸锈蚀的钢板,拍摄了每一条裂缝的细节,记录了桥墩上每一处水流冲刷和生物侵蚀的痕迹。
现在,所有数据采集工作已经完成。巨大的点云数据、高清纹理贴图、精细的三角网格模型,正静静地存储在她随身携带的移动硬盘里,也同步备份在云端。这些数据,足以在虚拟空间里,完美地重建一座与实物一模一样的、可以任意缩放旋转、却再也没有任何物理风险的“数字危桥”。
但这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或成就。相反,站在这即将被毁灭的实物面前,看着那庞大而丑陋的锈蚀身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压在她的心头。
这不仅仅是一座桥的死亡。这是一个关于“连接”的尝试,历经近一个世纪的风雨、战乱、遗忘和衰败后,最终的、物理性的终结。是熵增在这个具体对象上,取得的最后、也是最彻底的胜利。
拆除指挥部里,工程师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对讲机里传来冷静而专业的对话,确认各爆破点的炸药安装情况、起爆线路、安全距离、疏散范围。他们谈论着“当量”“延迟”“塌落形态”“水流冲击”,像在讨论一次精密的外科手术,目的是切除一个早已坏死的器官。
林语桐听不太懂那些专业术语,但她能感受到那种气氛——一种专注于“任务”本身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一座有故事的桥,不是一个家族未竟的梦想,甚至不是一段需要被感伤的历史。它只是一个危险的、不合时宜的、需要被清理掉的障碍物。他们的工作是高效、安全地完成这个清理过程。
这让她想起了曾祖父林安生。如果他还活着,站在这里,看到自己父亲和兄长倾注了无数心血(甚至生命)的工程,最终要以这样一种“被爆破清除”的方式收场,他会是怎样的心情?是悲哀?是释然?还是像他晚年常有的那种,带着哲思的平静接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硬盘里的那些数据,无论多么精确,都永远无法替代这座实体桥在此时此刻带给她的、这种混合着历史沉重感、消亡宿命感和冰冷现实感的复杂冲击。数据是“有序”的,是被整理过的信息。而眼前这座桥,是“无序”的化身——是时间、自然力、人为忽视共同作用后产生的、混乱而悲壮的最终形态。
“小林,还在看呢?”一个温和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是这次拆除项目的总工程师,姓赵,五十多岁,戴着眼镜,脸上有着常年野外作业留下的风霜痕迹,但眼神很和善。他走到林语桐身边,也扶着栏杆,望向那座桥。
“赵工。”林语桐回过神来,打了个招呼。
“数据都收好了?”赵工问。
“嗯,都好了。模型精度很高,连最细的裂缝都能还原。”
“那就好。”赵工点点头,“留个数字念想,比什么都没有强。这桥啊,早该拆了。你不知道,每次汛期,我们防汛部门都提心吊胆,怕它突然垮了,堵了河道,那麻烦就大了。”
他的语气很实际,完全是工程师的思维。安全,功能,风险。这是他们的“逆熵”——用可控的、局部的破坏(爆破),消除一个更大的、不可控的混乱风险(桥梁自然垮塌造成的灾害)。
“我明白。”林语桐说,“只是……想到它当初建的时候,那么多人付出那么多……”
赵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理解。“我干这行三十多年了,拆过的桥,比建过的还多。有些是年代久了,自然寿命到了;有些是设计标准落后了;还有些,就像这座,生不逢时,没建完就停了,后来将就用,用坏了,就成了现在这样。”他叹了口气,“造桥的人,都想桥能千秋万代。但哪有真正千秋万代的桥?水泥会老化,钢筋会锈蚀,河床会变动,连运输的需求都会变。桥的寿命,长不过百十年。到了时候,该拆就得拆。这是规律。”
“熵增的规律?”林语桐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赵工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们搞艺术的,说法就是不一样。不过,意思差不多。什么东西,时间长了,都会坏,都会乱。我们做工程的,就是跟这个过程较劲,让它慢一点,或者,在它彻底坏掉造成更大麻烦之前,安全地处理掉。”
他指了指那座桥:“就像这个。它现在已经不是‘桥’了,是一个‘危’。我们的工作,是把‘危’变成‘无’。然后在‘无’的基础上,如果有需要,再建新的‘序’。”他顿了顿,“听说,市里已经在规划新的过江通道了,可能是隧道,也可能是更先进的新桥。这就是循环。”
破坏旧的,建立新的。在系统的尺度上,这似乎是维持某种动态平衡的方式。但在这个“循环”中,那些被牺牲掉的个体(这座桥),那些附着其上的记忆、情感、未竟之志,又该置于何地?
对讲机里传来声音:“报告总指挥,所有爆破点检查完毕,起爆线路正常,警戒区已清空,请求进入最后倒计时。”
赵工的神色严肃起来,拿起对讲机:“收到。各单位注意,进入最后十分钟倒计时。重复,最后十分钟倒计时。”
空气中骤然弥漫开一种紧张的气氛。指挥平台上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目光投向江心那座沉默的巨物。无人机在安全距离外盘旋,镜头对准了桥梁。远处,警戒线外,聚集了一些闻讯而来的市民和摄影爱好者,长枪短炮对准了这边。
林语桐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再次看向那座桥。夕阳正从西边的山峦后斜射过来,给锈蚀的钢铁蒙上了一层悲壮的金红色。那些扭曲的梁,塌陷的板,裂缝的墩,在斜阳下竟呈现出一种奇异而残酷的美感,像一幅关于颓败与时间的巨型抽象画。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AR作品里那个“碎片叠加模式”。眼前这座真实的、即将被炸成更多碎片的桥,不就是最大的、最沉重的“碎片”吗?它叠加在2023年的梅江上,叠加在崭新的城市背景前,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又无比真实地存在着,即将以最剧烈的方式,完成它最后的“熵增”——从有序(尽管是病态的有序)结构,彻底化为无序的废墟。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对讲机里传来冷静的倒计时报数:“……五、四、三、二、一。起爆!”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为了控制冲击波和飞石,采用了分段微差爆破。只见桥身各个部位几乎同时微微向内一缩,随即,一连串沉闷的、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的轰鸣声滚滚而至。紧接着,桥梁中部最先向下塌陷,巨大的钢梁像被无形巨手折断的枯枝,扭曲着、呻吟着向下坠落。两端的桥墩在连锁反应下也相继崩塌,大块大块的混凝土和锈蚀的钢材砸进江面,激起冲天的高高浊浪。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钟。烟尘、水汽混合着夕阳的光,形成一团巨大的、翻滚的黄色云雾,笼罩了江心。沉闷的坍塌声和江水被猛烈搅动的哗啦声持续了一段时间,才渐渐平息。
烟尘慢慢散开。江面上,原先桥梁所在的位置,只剩下一片漂浮的碎木、油污和零星冒出水面的钢筋头。那座存在了近百年(尽管大部分时间是作为“问题”存在)的桥梁,彻底消失了。梅江水似乎流得更顺畅了一些,夕阳毫无阻碍地照在空荡荡的江面上,波光粼粼。
指挥平台上,人们发出轻微的叹息和议论。任务完成了,很成功,没有意外。赵工开始通过电台向指挥部报告情况。
林语桐却呆呆地站着,一动不动。她看着那片空荡荡的江水,看着水中慢慢扩散的油污和逐渐沉没的碎片,耳畔仿佛还能听到那沉闷的坍塌声在回荡。
结束了。
物理意义上的终结。
那座在曾祖父图纸上线条清晰、在曾伯祖父工地上叮当作响、在地方志照片里短暂矗立、在她硬盘数据里被精确重建的桥,在现实世界中,已经不复存在。
它从“有序”(建造)到“病态有序”(危桥),再到“无序”(废墟),最后归于“无”的过程,在这一刻,被浓缩、被加速、被可视化地完成了。
这是一场关于“逆熵”之不可能性的、最直观、最残酷的演示。
风更冷了,吹得她脸颊生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移动硬盘。金属外壳冰凉坚硬。
那里面,是这座桥最后的、也是最完整的“拓扑”。不是它的历史,不是它的故事,不是它的意义,而是它在被毁灭前一刻,所有物理形态的数学描述——点、线、面、体、曲率、连接关系。这是一个纯粹的、剥离了所有温度和情感的“结构信息”。
这就是她能留下的全部了。
一个关于“曾经存在过”的、冰冷的数字证明。
“小林,没事吧?”赵工忙完了汇报,走过来,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
林语桐摇摇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没事,赵工。就是……有点震撼。”
“第一次看爆破拆除吧?是这样的。”赵工理解地点点头,“回去好好休息。你们做的数字档案很有意义,以后研究地方历史,或者搞什么艺术创作,都用得上。”
意义。林语桐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数字档案的意义,在于它“用得上”。在于它可能成为未来某个新的“有序”(研究、创作、甚至新的建设)的“输入信息”。这或许,就是数字时代对抗物理熵增的一种方式——将物质实体的“序”,尽可能无损地转换为信息世界的“序”,期待在未来被重新激活,参与新的意义构建循环。
虽然那座真实的桥已经消失于江水。
但它的一部分“序”,以0和1的形式,被保存了下来。
像一颗被冰封的种子。
等待着,
也许永远等不到的,
下一次发芽的时机。
“谢谢赵工。那我先回去了。”林语桐低声说。
她最后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江面,夕阳正迅速沉入山后,天边只剩下一抹暗红的余烬。
然后,她转过身,
背对着那片刚刚完成一场死亡的水域,
走向停在不远处的车。
手里紧紧攥着,
那个储存着一座桥全部“拓扑”的,
冰冷的金属盒子。
像握着一块,
来自逝去时代的,
数字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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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铁盒里的粉碎之花
2023年·同日晚·林语桐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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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没有开主灯。只有书桌上那盏可调节的护眼台灯,洒下一圈温暖但有限的昏黄光晕,像舞台的追光,精准地笼罩着桌面中央那个打开的、生锈的铁盒,以及铁盒旁边那几样摊开的东西。
铁盒是苏锦奶奶留下的,款式老旧,边角凹陷,通体覆盖着一层暗红色的、斑驳的锈迹,散发出淡淡的、混合着铁锈和陈年灰尘的、难以形容的气味。盒盖内侧,用刀尖或坚硬的什么东西,歪歪扭扭地刻着几个几乎难以辨认的字:“苏锦 存”。
盒子里东西不多,但每一样都让林语桐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
最上面,是那半片巴掌大的、边缘毛糙的羊皮纸。纸面焦黄发脆,上面用炭笔画着的、代表桥梁结构的简单线条已经模糊褪色,旁边标注的数字更是难以辨认。这是苏锦父亲——那位死在“沉箱病”上的造桥工人——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枚关于“参与”的卑微证物。它见证了这座桥最基础、也最残酷的物理建造过程,见证了血肉之躯如何被转化为钢铁秩序的一部分,以及这转化过程中无法避免的耗散与牺牲。
羊皮纸下面,是一小撮用发黄信纸仔细包着的、已经彻底干枯粉碎的、看不出原色的植物碎屑。信纸上,是林安生(曾祖父)晚年颤抖但依旧工整的钢笔字:
“此乃民国十一年(1922年)春,于固园废墟玉兰树下拾得。疑为昔年三姐林雪所植,或园中旧物。花瓣早已零落成泥,此为其叶茎最后残骸。今亦粉碎。夹存于此,聊寄追思。安生记于一九八七年秋。”
玉兰花的最后残骸。来自1922年,那个固园尚未完全倾颓、但离散已经开始的时代。它被林安生拾起,保存了六十多年,最终在他手中化为齑粉。而现在,这撮粉末躺在她的掌心,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仿佛一口气就能吹散。这是时间熵增最极致的体现——从鲜活的、有形态的生命(花),到干燥的、但仍可辨认的残骸,再到彻底无序的、无法还原的粉末。三次“态”的转变,三次有序度的暴跌。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拨开一点粉末,在台灯下仔细观察。碎屑细如尘埃,在光线下泛着黯淡的灰白色,没有任何生命或美的痕迹。它只是一撮物质,即将走向彻底的消散(或许已经被苏锦奶奶保存的这几十年延缓了)。但它又是如此重要,因为它连接着固园,连接着林雪(那位为爱私奔、最终流落异乡的曾姑奶奶),连接着林安生晚年的追忆。它是一撮承载了多重记忆和情感的、有“故事”的尘埃。
第三样东西,是一枚小小的、已经严重氧化变黑的铜片,依稀能看出太极图的轮廓,但阴阳鱼的眼睛(黑曜石)早已脱落,只留下两个小小的凹坑。这是那枚“太极铜钉”的复制品,是林怀瑾(高祖父)建造固园时“秩序”意志的象征。如今,它也锈蚀了,磨损了,象征着那最初“坚固”愿望的必然消逝。
最后,是几张折叠整齐、但纸质极其脆弱的信纸。是林怀瑾手书的《固园建造纪略》和林安生后来添加的一些批注的残页。字迹有的清晰,有的被水渍虫蛀弄得模糊不清。上面记录着建造的细节,防蠹的努力,与孟先生关于“熵增”“耗散结构”的讨论,以及那份“虽知杯水车薪,终不悔也”的执着。
林语桐一件件看着,触摸着。羊皮纸粗糙,花粉末细腻得令人心碎,铜片冰冷坚硬,信纸脆弱易碎。不同的材质,不同的衰败程度,却共同指向同一个主题:曾经的有序,如何无可挽回地走向无序;曾经的建造、绽放、思考、情感,如何被时间、事件和物质规律缓慢(或迅速)地侵蚀、粉碎、最终归于寂灭。
这铁盒里的内容,简直是一个微型的、关于“熵增”的博物馆。每一个物件,都是熵增在不同层面、以不同速度取得胜利的证据。
而今天下午,在梅江上,她亲眼目睹了熵增在那个更大尺度上——一座桥,一个未竟梦想的物理载体——取得的最終、最彻底的胜利。爆破,是人为加速的熵增,是承认了自然熵增已不可逆后,主动实施的“安乐死”。
她的目光落在电脑屏幕上。屏幕上是那座桥爆破前,激光扫描生成的高精度三维模型。模型可以任意旋转、放大。她放大桥墩上一处巨大的裂缝,可以看到裂缝内部锈蚀的纹理和附着的水生生物痕迹。模型完美,清晰,冰冷。
她又看了看桌上那撮玉兰花粉末。
数字模型,是信息的高度有序。花粉末,是物质的终极无序。
她用最先进的技术,保存了“形”的序。
而她的祖先,用最朴素的方式(铁盒),保存了“质”的序(尽管这“质”也在持续衰变)。
哪一种更真实?哪一种更能抵抗时间的熵增?
她不知道。
她打开一个建模软件,导入了铁盒里几样物件的三维扫描数据(这是她在开始艺术项目前就做好的)。屏幕上出现了羊皮纸、铜片、信纸残片的精细模型。她尝试着,将那座桥的模型,与这几样小物件的模型,在虚拟空间中并置。
巨大的、锈迹斑斑的桥梁残骸,悬浮在虚空中。旁边,是微小的、同样布满岁月痕迹的羊皮纸、铜片、信纸和……一撮用粒子系统模拟的、飘浮的粉末。
没有任何逻辑上的联系。它们只是被她的意志,强行放在了一起。因为它们在“故事”里有关联——都与林家,与固园,与那座桥,与一段关于建造与消散的历史有关。
但在这个虚拟空间里,这种关联是隐性的,需要观看者自己凭借她提供的线索(文字、语音导览)去建立。
她戴上VR头盔,进入了这个自己搭建的虚拟场景。
她“站”在巨大的虚拟桥梁骨架下,仰望着那扭曲的钢铁。“伸手”可以调出桥梁的历史信息图层:建造年代、停工原因、历次损毁、最后的评级和拆除决定。信息以文字和图表的形式浮现在空中。
她“走”到那几样小物件前。“触碰”羊皮纸,会播放一段她根据史料和苏锦奶奶口述(来自曾祖父的记录)合成的音频,模拟一个不识字的老工人,用方言讲述参与造桥的艰辛和对通车的期盼。“触碰”铜片,会显示林怀瑾关于“逆熵”和“坚固”的思考片段。“触碰”信纸残片,会朗读上面的文字。“触碰”那团粉末……没有任何交互,它只是静静地飘浮着,缓慢地、随机地运动,模拟布朗运动。
最后,她“走”到虚拟场景的边缘。那里,她设置了一个“窗口”,窗口外,是2023年实景拍摄的、爆破后空荡荡的梅江江面视频,循环播放。
她站在虚拟与实景的边界。一边是精心重建的、关于“过去之存在”的数字遗迹;另一边是赤裸裸的、关于“现在之缺席”的现实影像。
巨大的虚无感袭来。
她所做的这一切——数据采集、模型重建、叙事编排、交互设计——所有这些耗费了无数心血的“逆熵”努力(在数字世界建立有序的信息结构),其指向的,正是一个“无”。是江面上的空荡,是铁盒里的粉碎,是记忆中越来越模糊的人脸和名字。
这就像在沙滩上,用最复杂的沙堡模具和最细腻的沙子,建造一座精美绝伦的城堡,而你清楚地知道,潮水正在上涨,且不可阻挡。
意义何在?
她摘下了VR头盔。现实世界的寂静和台灯的暖光将她包裹。桌上,生锈的铁盒和里面的实物依然在那里,沉默,真实,带着触手可及的岁月质感。
也许,意义不在于最终能否守住沙滩上的城堡。
而在于建造城堡这个动作本身。
在于高祖父林怀瑾在必然消散的恐惧中,仍要打下铆钉、写下记录。
在于曾祖父林安生在明知归途无望时,仍要整理史料、保存残片。
在于苏锦奶奶在文化风暴席卷一切时,仍要冒险藏起这个铁盒。
也在于她,林语桐,在深知数字虚拟亦是浮沙时,仍要用最新的技术,去捕捉、重建、讲述。
每一个动作,都是在熵增的洪流中,划下一道短暂的、属于自己的逆流轨迹。
每一次记录,每一次保存,每一次讲述,都是在向宇宙那最终的热寂,发出一次微弱的、但真实的抗议:“这里,曾经发生过一些事,一些人在乎过,努力过,存在过。”
即使抗议注定被寂静吞没。
但抗议本身,就是生命和文明,在无尽黑暗的时间甬道里,
为自己点燃的,
一刹那的光。
林语桐深吸一口气,小心地将玉兰花粉末重新包好,将羊皮纸、铜片、信纸残片一一放回铁盒。合上盒盖时,锈蚀的铰链发出细微的、干涩的摩擦声。
她将铁盒轻轻推回台灯照不到的阴影里。
然后,她重新面对电脑屏幕,面对那座桥的虚拟模型和那些零碎物件的数字副本。
她新建了一个工程文件。
文件名是:
“逆熵编年史·终章:在消散处建造”。
她开始敲击键盘。
不是编写代码,不是调整模型。
而是写下她此刻的感受,她的困惑,她的领悟,以及她对这段跨越四代人的、关于“逆熵”的家族故事的,最终诠释。
文字在屏幕上流淌。
像一道新的溪流,
注入那名为“记忆”的、
正在不断蒸发干涸的、
古老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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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熵减的七种形式
2023年·冬夜·林语桐的毕业作品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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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是冷白色的,从报告厅高高的天花板上均匀地洒下来,落在深蓝色的地毯和成排的、深色绒面的座椅上,营造出一种肃穆、略带压迫感的学术氛围。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新装修材料的味道,还有上百人聚集时产生的、混合着体热、呼吸和衣料摩擦的细微气息。
林语桐站在讲台侧后方等待区,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有力的、略微过速的搏动声。她穿着简洁的黑色西装外套和长裤,里面是素色的衬衫,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脸上化了淡妆,但依旧能看出掩饰不住的紧张。手心里有细密的汗,她不动声色地在裤缝上擦了擦。
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前排是评审委员会的教授们,表情严肃,面前摊开着厚厚的评审材料。后面是她的同学、其他专业的师生、还有一些被展览吸引而来的校外观众和媒体记者。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讲台中央那块巨大的投影屏幕上。屏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她毕业作品《逝川与流光:一个家族的增强现实叙事》的宣传短片。精美的数字重建画面、虚实融合的AR效果、充满历史感的老照片和档案碎片交织闪现,配上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旁白和空灵的音乐,极具视觉冲击力和情感张力。
短片结束,灯光暗下,又缓缓亮起。主持人报幕:“下面,请数字媒体艺术专业硕士毕业生,林语桐同学,进行她的毕业作品陈述。”
掌声响起,礼貌而节制。
林语桐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上讲台。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在骤然安静的会场里显得格外清晰。她走到讲台中央,对着话筒,调整了一下呼吸。台下,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像一片沉默的、充满评判的海洋。
“尊敬的各位评审老师,各位来宾,同学们,晚上好。”她的声音通过音响传出来,起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很快稳定下来,“我的毕业作品,《逝川与流光》,试图探讨的是一个看似宏大的主题:在时间无情流逝、万物终将消散的宇宙定律面前,人类个体与文明,如何以微小的方式,进行抵抗,或者说,进行‘逆熵’。”
她按动手中的遥控器,屏幕上的画面切换,出现了一个物理学中代表“熵”(S)的公式,以及“熵增定律”的简要文字说明。这引起台下一些非物理背景观众的轻微骚动和交头接耳。
“熵增,简单说,就是孤立系统总是自发地走向混乱和无序。我们的身体会衰老,建筑会腐朽,记忆会模糊,文明会兴衰更替。”她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清晰,“我的作品,并非要否定或挑战这一定律。相反,它始于对这一定律的承认和敬畏。”
画面切换,出现了一系列对比强烈的图像:固园当年的建筑草图与如今社区的卫星地图叠印;梅江大桥当年的设计蓝图与爆破拆除前的激光扫描点云模型并列;林怀瑾手书的《金石星霜录》残页特写与一堆玉兰花粉末的显微照片并置。
“我的家族历史,或者说,我通过史料和亲属回忆所拼凑出的家族历史片段,恰好成为了观察‘熵增’与‘逆熵’博弈的一个微观样本。”她开始引入个人叙事,声音里多了一丝情感的温度,“从我的高祖父林怀瑾建造‘固园’、试图在动荡时代建立一个小小‘有序’庇护所开始,到那座因时局而夭折的‘梅江大桥’,再到家族成员在二十世纪剧变中的流散、挣扎、记录与追忆……这个过程,充满了建造与崩塌、连接与断裂、记忆与遗忘。”
她展示了一些关键物件的AR重建效果:在实景视频上,虚拟的固园轮廓缓缓浮现;扫描的桥梁残骸模型可以被360度观察;那些铁盒里的羊皮纸、铜片、信纸,以三维形式悬浮在空中,伴有相关的历史信息标注。
“在创作过程中,我不断追问:当物理的实体无可避免地走向消散,我们还能做些什么来对抗这种‘失去’?我的作品,最终归纳出了七种我所观察到的、存在于我的家族历史和我自身创作实践中的‘逆熵’形式。”
屏幕上,出现了醒目的标题:“熵减的七种形式”。下面,分条列出:
1. 物质的建造与维护
画面配合:固园建造场景的想象动画,桥梁施工的老照片,以及现代建筑工地的延时摄影。
“这是最直接、最古老的逆熵形式。用砖石、木材、钢铁,在混沌的自然中划出一块有序的区域,并投入持续的能量进行维护,延缓其朽坏。我的高祖父建造固园和试图造桥,即是此例。”
2. 信息的记录与编码
画面:林怀瑾的手稿、林安生的笔记、老照片、家族书信的扫描件,以及现代数字化扫描过程的视频。
“当物质实体难以久存,将其中蕴含的‘序’(形态、结构、事件、情感)转换为另一种更易保存和传播的载体——文字、图像、声音,乃至我今天使用的数字代码。这是将物质之序转化为信息之序。”
3. 记忆的传承与讲述
画面:林安生晚年向林远讲述往事的模拟场景(动画),苏锦保存铁盒的片段(依据口述的视觉化),以及林语桐自己采访仍在世的老亲属的视频截图。
“通过口耳相传、家庭教育、仪式纪念,将信息之序在代际间传递,并在此过程中不断被重新理解和赋予新的意义。这是信息在时间维度上的逆熵流动。”
4. 情感的连接与维系
画面:虚拟场景中,用发光的线条将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林家后人(标记为光点)连接起来的抽象动画;以及一些表现家人团聚、书信往来的温情画面。
“血缘、爱情、友情、共同经历所形成的情感纽带,是人类社会系统中对抗关系‘熵增’(疏离、冷漠)的重要力量。它不一定能阻止物理离散,但能在精神层面维持一种‘凝聚态’。”
5. 意义的寻找与建构
画面:林国梁在巴黎咖啡馆写作的想象画面;林安生病榻上关于“逆熵”的思考文字浮现;以及林语桐自己在工作室中面对大量史料沉思的镜头。
“在无序的事件和消散的结果中,主动寻找或赋予其逻辑、价值和目的。这是一种精神层面的‘有序化’,为个体的行动和承受提供支点。我的高祖父在记录中寻找‘延缓’的意义,我曾祖父在病中思考‘传递’的意义,我在这件作品中探索‘叙述’的意义。”
6. 技术的模拟与再现
画面:快速切换AR/VR场景的沉浸式体验片段,激光扫描桥梁的过程,三维建模软件的界面操作。
“利用当代技术,在虚拟空间中重建、模拟已消失或正在消失的物理实体和场景。这是一种‘数字克隆’式的逆熵,创造出一个不受物理规律侵蚀的‘副本’。我的作品中大量的数字重建工作,即属于此列。”
7. 艺术的转化与升华
画面:作品最终展览现场的影像,观众佩戴AR设备与虚拟历史互动的场景,以及一些关键艺术画面(如虚拟花粉末在实景中飘散)的静帧。
“将历史、记忆、情感、哲思这些‘原材料’,通过艺术家的个人视角和美学手段,转化为具有感染力和启发性的艺术作品。这是一种在更高维度上进行的‘有序化’,旨在触发观看者自身的感受和思考,让‘逆熵’的冲动得以在更广泛的群体中传播和共鸣。”
每讲解一种形式,林语桐都配以相应的视觉素材和简短的家庭故事例证。她的陈述逻辑清晰,层层递进,从最具体的物质层面,逐步上升到抽象的精神和艺术层面。
台下鸦雀无声。观众们被这个将深奥物理概念、沉重家族历史与前沿媒体艺术巧妙结合的作品陈述所吸引。评审教授们专注地听着,不时低头记录。
“这七种形式,并非彼此割裂,而是常常交织在一起。”林语桐总结道,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我的高祖父通过‘建造’(形式1)和‘记录’(形式2)来对抗物质消散;我曾祖父通过‘记忆传承’(形式3)和‘意义建构’(形式5)来对抗家族离散和记忆模糊;而我自己,在这件作品中,综合运用了‘技术模拟’(形式6)和‘艺术转化’(形式7),试图将前人的这些‘逆熵’努力,以一种新的媒介语言呈现出来,并邀请观众一同思考我们每个人,在各自的生命和时代中,所能采取的‘逆熵’形式。”
她按动遥控器,屏幕上出现最后一幅画面:那是一张合成图像。左侧是1920年代固园的老照片(模糊),中间是2023年社区广场的实拍(清晰),右侧则是AR眼镜视角下,虚拟固园叠加在现实广场上的效果(半透明)。三幅图像并列,仿佛时间在同一个空间坐标上叠加出的三层显影。
“我的作品,无法让固园重现,无法让大桥复生,无法让逝者归来。它所能做的,或许就像这AR叠加的效果——在‘现在’这个坚实的基底上,短暂地、幻觉般地投射出一层‘过去’的幽灵影像。这层影像是脆弱的,依赖设备,依赖数据,随时可能消失。”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台下。寂静中,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但我想,这或许就是所有‘逆熵’的本质——不是追求永恒的不朽,而是在承认消散是最终结局的前提下,依然选择在每一个‘当下’,去做那些能够创造局部有序、建立暂时连接、传递细微意义的事情。是在熵增的洪流中,做一个短暂的‘负熵’孤岛,哪怕这个岛屿下一秒就可能被淹没。”
“我的家族故事,是这洪流中的一朵微小浪花。我的作品,是试图捕捉这朵浪花形态的一次实验。而今天在座的每一位,你们的生命,你们的故事,你们对抗各自生活中混乱与无序的方式,也构成了人类整体‘逆熵’史诗中,不可或缺的篇章。”
“我的陈述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她微微鞠躬。
短暂的寂静之后,掌声响起。起初是零星的,然后迅速连成一片,变得热烈而持久。不少观众的脸上露出触动和思考的神情。
林语桐站在台上,灯光照着她,掌声包围着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慢慢松弛下来。紧张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和释然。
她终于,将那个沉重的铁盒,那些破碎的往事,那段关于“逆熵”的绵长思考,
以她自己的方式,
在这个冬夜,
在这个汇聚了无数目光和思想的场域,
完成了,
一次属于她这一代人的,
编码与传递。
灯光重新暗下,下一环节开始。
她走下讲台,融入台下的人群。
像一个完成了自己那部分“逆熵”工作的,
微小但尽职的,
系统组件。
走向外面,
那永恒喧嚣也永恒流逝的,
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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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