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十六章:巴黎·存在主义咖啡馆里的故人
1919年·早春·左岸“花神”咖啡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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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黄昏时分开始落的。不是倾盆大雨,而是巴黎春天那种细密、绵长、带着寒意的雨丝,斜斜地打在“花神”咖啡馆巨大的玻璃窗上,汇聚成蜿蜒的水痕,模糊了窗外圣日耳曼大街湿漉漉的、闪着煤气灯光的石板路。
咖啡馆里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浓烈的咖啡香、陈年木头家具的气味、湿羊毛大衣蒸腾出的潮气,还有几十种语言低声交谈所形成的、嗡嗡的背景音。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林国梁坐在靠窗的角落,面前一杯早已冷掉的黑咖啡,杯沿有一个淡淡的唇印。他指尖夹着一支廉价的“高卢”牌香烟,烟雾袅袅升起,在头顶橘黄色的灯光下变幻着形状,最终融入浑浊的空气。
他在这里坐了整整一个下午。面前摊开着一本摊开的笔记本,纸页空白,只有扉页上用钢笔写着:“巴黎,1919年3月,对战后世界的碎片式观察”。笔迹潦草,透着一股无处着力的疲惫。
他是三个月前来到巴黎的。作为中国赴法勤工俭学学生中的一员,或者说,作为极少数自费前来、目的模糊的“观察者”。东京的学业在战前就结束了,回国之路因战乱和家变(父亲信中语焉不详的“困难”)而阻断,他像一颗失去了轨道的行星,在时代的引力场中漂泊,最终被“五四”的浪潮和青年们对法兰西的向往推到了这里。
但巴黎不是他想象中的“光明之城”。大战刚结束半年,这座城市像一个从漫长噩梦中挣扎醒来、还未完全恢复神智的巨人。街道上随处可见缺胳膊少腿的退伍军人,裹着肮脏的军大衣,眼神空洞地乞讨或卖唱。妇女们穿着过时的、颜色黯淡的衣裙,面容憔悴。建筑物上残留着战争动员的标语和弹痕。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胜利的虚妄、失去的痛苦和未来的迷茫的复杂气息——一种巨大的、社会层面的“存在主义焦虑”。
这种焦虑,与林国梁内心积郁多年的、关于“意义”和“无序”的个人困惑,产生了强烈的共振。他坐在这里,坐在这间聚集了来自世界各地文人、艺术家、流亡者、失意政客的著名咖啡馆里,试图捕捉这种共振的频率,把它写下来。
但他写不出。文字像冻住的河水,在笔尖凝固。他看到的、听到的太多,太杂,太矛盾。
邻桌,两个裹着披肩、面色苍白的俄国流亡女贵族,正用低沉而急促的俄语讨论着托洛茨基和红军,声音里充满恐惧和乡愁。
另一侧,几个留着长发、衣着邋遢的年轻画家,正激烈地争论着立体主义和达达主义哪个更能表达这个“破碎的世界”,唾沫星子飞溅。
吧台边,一个戴着单边眼镜、神色倨傲的英国记者,正对酒保大声抱怨凡尔赛和约的“短视”和“对德国的惩罚过于严苛”。
角落里,一个看不出国籍、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一直对着墙壁自言自语,偶尔发出神经质的笑声。
这就是战后的巴黎。一个思想的疯人院,一个意义的废墟场,一个各种“主义”和“情绪”剧烈碰撞、试图从混沌中重新定义“存在”的实验室。林国梁感到自己正被这巨大的混乱漩涡吸进去,他那些关于“熵增”“耗散结构”“个体意义”的思考,在这里被放大、扭曲、变得微不足道又无比尖锐。
他掐灭烟头,又点上一支。烟雾呛得他咳嗽起来。
“先生,需要续杯吗?”一个温和的、带着浓重法国南部口音的声音问道。
林国梁抬起头。是咖啡馆的侍者,一个五十岁上下、头发花白、脸上有疤的男人,眼神里有种经历过战争的人才有的、平静的悲哀。他胸前的旧军装上别着一枚褪色的勋章。
“不了,谢谢。”林国梁用生硬的法语回答。
侍者点点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着窗外淅沥的雨,轻声说:“战前,这时候,街上都是散步的人。现在……大家都像丢了魂。”
林国梁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沉默。
侍者叹了口气,转身去招呼其他客人。他的一条腿有些跛。
林国梁的目光重新落回空白的笔记本。他想写战争如何摧毁了旧的“有序”(帝国、传统、价值观),留下一个需要重新定义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场”。想写个体在这个“场”中的迷失与挣扎。想写“存在”先于“本质”,人必须在自己选择的行动中定义自己——这是他在咖啡馆里听一些人口中反复提到的、一个叫萨特的年轻人的观点。这观点与他早年的“无序宣言”有某种暗合,但更激进,更指向行动。
但他自己呢?他的“行动”是什么?从汀州到东京,从东京到巴黎,从思考“熵增”到目睹“意义的废墟”,他始终是一个旁观者,一个记录者,一个在思想的边缘地带游荡的幽灵。他没有像大哥那样去建造,没有像父亲那样去经营,没有像安生那样去学习实用的技术,甚至没有像许多来法的同胞那样,怀着明确的“救国”或“求知”目的。他只是在“看”,在“想”,然后被看到和想到的一切压得喘不过气。
“国梁兄?”
一个熟悉而迟疑的中文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林国梁浑身一震,猛地回头。
咖啡馆昏黄的灯光下,站着一个女人。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灰色大衣,头发剪得很短,露出清瘦的脸颊和一双因疲惫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脸上有岁月和风霜留下的痕迹,但林国梁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林雪。他离家出走、音讯断绝近十五年的三姐。
时间在那一瞬间凝固了。咖啡馆的喧嚣、窗外的雨声、甚至他自己的心跳,都仿佛消失了。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写满沧桑的脸。
“三……姐?”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林雪看着他,眼神起初是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涌上复杂的情绪——激动、羞愧、悲伤、还有一丝如释重负。她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划过她粗糙的脸颊。
林国梁慌忙站起身,笨拙地打翻了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泼洒在笔记本上,迅速洇开,像一块丑陋的伤疤,覆盖了空白的纸页。他顾不上这些,绕过桌子,想扶住姐姐,却又手足无措地停在半路。
林雪自己走过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肩膀微微颤抖。林国梁这才注意到,她的大衣肘部磨得发亮,袖口有线头脱落,提着一个破旧的布口袋,手指粗糙红肿,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
“你……你怎么在这里?”林国梁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也坐了下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林雪用手背胡乱擦了擦眼泪,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说来话长……”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难以辨别的口音,不再是他记忆中清脆的汀州乡音,“离开家后,我和……和陈知白,先去了潮州,后来……后来他病了,没钱治,就……就走了。”她说的很简略,语气平淡,但眼眶又红了,“我一个人,辗转去了上海,在纱厂做过工,给人当过佣……前年,听说法国招华工,就报了名,签了合同,来了。在北方挖过战壕,运过弹药,战争结束了,合同也快到期了,就来巴黎看看……没想到……”
她停住了,目光落在林国梁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审视,仿佛要确认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记忆中的弟弟。“你长高了……也变了。你怎么也在巴黎?家里……家里怎么样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得林国梁头晕目眩。他艰难地消化着姐姐简略叙述中蕴含的十五年颠沛流离、生离死别。那个为爱私奔、充满决绝勇气的三姐,如今被生活磨砺成这样一个沧桑、坚韧、又满身疲惫的女人。
“我……我来法国学习,观察。”他斟酌着词句,尽量不去触碰可能的伤痛,“家里……父亲母亲都还在,身体还好。大哥去了香港做生意,安生在美国留学。就是……”他顿了顿,“就是这些年,时局不好,家业……有些艰难。”
“艰难……”林雪喃喃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是啊,都艰难。”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奢靡又颓废的咖啡馆环境,又看了看自己寒酸的衣着,眼神黯淡下去,“你在这里……学习?观察?真好。”
林国梁听出了她语气里那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羡慕和距离感。他们曾经是固园里亲密无间的姐弟,现在却像两个来自不同星球的人,坐在同一张桌子旁,中间隔着十五年的光阴、迥异的人生轨迹和一座名叫“经历”的厚重墙壁。
侍者走了过来,默默收拾打翻的咖啡杯,擦干桌子,又给林雪端来一杯热水。林雪低声道了谢,双手捧着温热的杯子,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林国梁问。
“合同月底到期。要么回国,要么……留在这里找点活干。”林雪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回国……不知道还能不能适应,家里……大概也不想见到我吧。”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自嘲和不确定。
林国梁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楚。他想说“回家吧,父亲母亲其实一直想你”,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不知道家里的真实情况,不知道父亲对三姐出走的态度是否已经软化,也不知道如今的固园是否还能容纳一个如此伤痕累累的归人。
“也许……可以暂时留在巴黎。”他听见自己说,“我认识一些在这里的同胞,有学生,有工人,有做小生意的。可以帮你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
林雪抬起头,看着他,眼神里有微弱的希望,也有更深的怀疑。“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会。”林国梁摇摇头,声音坚定了一些,“我们是姐弟。”
“姐弟……”林雪重复着这个词,眼泪又涌了上来。她别过脸去,看向窗外。雨还在下,街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破碎的光晕。
咖啡馆里的喧嚣似乎离他们远了一些。在这个角落里,时间仿佛又倒流回固园的某个下午,姐弟俩在玉兰树下分享秘密的时光。但又完全不同了。他们都已不是当年的自己。她经历了爱、死、漂泊、生存的残酷洗礼;他经历了思想的苦旅、意义的拷问和时代的剧变。他们都被各自的人生塑造成了新的、伤痕累累的形状。
但血缘的纽带还在。像一根被拉长、磨损、几乎要断裂,但终究没有完全断掉的线。
“跟我说说家里吧。”林雪轻声说,“慢慢说。固园……现在是什么样子?藏书楼还在吗?园子里的玉兰树,还开花吗?”
林国梁开始讲述。从父亲剪辫子,讲到大哥在香港的艰辛,讲到安生在美国的学习,讲到国铨在南洋的杳无音讯,讲到固园在时局动荡中的挣扎,讲到那座未完工的大桥,讲到母亲日渐频繁的诵经声……他讲得很慢,很细,仿佛要把这些年缺失的信件,在这一刻全部补上。
林雪静静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叹息,时而出神地望着窗外。当她听到母亲的情况时,眼泪无声地滑落;听到大桥的停工时,眉头紧锁;听到安生的消息时,脸上露出一丝欣慰。
窗外的天完全黑了。雨势渐小。咖啡馆里的客人换了一拨又一拨。他们就这样坐着,一个说,一个听,用破碎的叙述,艰难地拼接着一个同样破碎的家族图谱。
最后,林国梁停下来,咖啡已经续了两次,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
“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林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某种重担,又仿佛背负了更多。“大家都……不容易。”
“是啊。”林国梁苦笑,“熵增无处不在。家族离散,家业凋零,就像这战后的世界,旧的结构碎了,新的还不知道在哪里。”
“熵增?”林雪不解地看着他。
林国梁试图解释,用最简单的语言:“就是……一切都会慢慢变乱,变散,变得没有秩序。我们所有人,好像都在对抗这个。”
林雪想了想,然后轻轻摇头:“我不懂这些大道理。我只知道,人活着,就得一天天过下去。在纱厂,一天要站十二个钟头;在战场上,要躲炮弹,要挖冻土;在这里,要想下一顿吃什么,晚上睡哪里。乱也好,不乱也好,日子总在往前推着你走。”她顿了顿,看着弟弟,“你说的那种‘对抗’,也许就是……在推着你走的时候,尽量让自己不要摔倒,或者,摔倒了,再爬起来。”
在生活的洪流中,尽量不摔倒,摔倒了再爬起来。这朴素到近乎残酷的生存智慧,比任何哲学理论都更直接地击中了林国梁。他这些年沉溺于思想的迷宫,试图从理论上找到对抗无序的路径,却忽略了最基本的生存现实——逆熵,首先是一种生存的本能,是在每一个具体而微的“当下”,维持自身作为一个“有序生命体”的持续存在。
姐姐用她十五年的颠沛流离,给他上了一课。
“你说得对,三姐。”他低声说。
林雪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历经沧桑后的淡然。“天晚了,我得走了。我住的地方……很远,也不方便。”她站起身,拿起那个破旧的布袋。
“我送你。”林国梁也站起来,掏出一些法郎放在桌上,“或者,我给你找个近些的住处?”
“不用了。”林雪摇摇头,“我认得路。住处……习惯了。你告诉我你的地址,我明天……或者后天,再去找你。”
林国梁写下自己在拉丁区的简陋住址,撕下那页被咖啡渍污染的纸,递给她。纸上的墨迹已经模糊不清,像他们此刻重聚的、不真实的氛围。
林雪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那我走了。”
她转身,走向咖啡馆门口。瘦削的背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三姐!”林国梁忍不住叫住她。
林雪回头。
“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这两个字。
林雪点点头,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推开门,走入巴黎早春寒冷潮湿的夜色中。
林国梁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窗玻璃上,雨痕纵横交错,倒映着咖啡馆里温暖而虚幻的光影。
他坐回座位,看着笔记本上那片巨大的咖啡渍。洇开的褐色边缘,像一幅抽象的地图,标记着无序的扩散。
但在这片无序的中心,刚才坐着他的姐姐。一个在无序中挣扎求生、伤痕累累却依然站立的人。
也许,对抗熵增,不仅仅需要宏大的理论和精密的建造。
还需要这种在泥泞中跋涉、在黑暗中摸索、在每一次摔倒后依然选择爬起来的、卑微而坚韧的生命力。
他拿起笔,蘸了蘸尚未干涸的墨水,在那片咖啡渍的边缘,写下了一行小字:
“1919年3月,巴黎,‘花神’咖啡馆,遇三姐林雪。于意义的废墟中,见生存之锚。”
然后,他合上笔记本。
窗外的雨,终于停了。
夜空如洗,露出了几颗寒星。
像一些遥远而固执的,
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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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东京·黑箱理论与身份困惑
1921年·晚夏·早稻田附近的下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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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在东京燥热的午后。这声音不是鸣叫,是嘶吼,是摩擦,是某种生命力被高温逼到极致后发出的、近乎癫狂的噪音,从窗外庭院那棵巨大的榉树浓密的叶丛里倾泻下来,灌满了林安生这间只有四叠半的“下宿屋”。
房间狭小、低矮,除了一个壁橱、一张矮桌、一个蒲团和角落堆着的书籍、图纸,几乎再无他物。空气凝滞,混杂着榻榻米的草席味、墨汁的酸味和他自己身上微微的汗味。唯一的光源是从糊着白色和纸的拉门透进来的、被过滤得有些朦胧的光线,落在矮桌上摊开的图纸和摊在图纸旁边的一封信上。
信是父亲林怀瑾从汀州辗转寄来的,字迹比以往更加颤抖,甚至有些地方笔画断续,显示出书写者身体的衰弱和心绪的不宁。内容一如既往地报平安,说家中尚可,母亲安好,让他勿念。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更多的不安:北伐军与各地军阀的战事愈演愈烈,波及闽西;地方税捐名目繁多,已到了敲骨吸髓的地步;大桥工地彻底荒废,部分钢材被地方驻军强行“征用”;香港国栋的生意也受内地动荡影响,汇款时常中断……
信的末尾,父亲写道:“……汝学已成,当思归期。然国事糜烂,家事艰难,归途恐多险阻。汝且自酌,若在外有稳妥机会,亦可暂留,徐图后计。父老矣,唯望汝兄弟平安。”
“当思归期”。这四个字像四根针,扎在林安生心头。他三年前从哥伦比亚大学获得硕士学位,原计划直接回国。但那时国内直皖战争正酣,南北对峙,交通阻断。他听从了在东京的一位学长建议,暂时东渡日本,一方面等待局势稍稳,另一方面,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土木工程系的研究室,跟随一位以桥梁抗震研究闻名的教授,做为期两年的特别研究员。
两年过去了。国内局势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混乱。军阀混战,列强环伺,民生凋敝。而他,在这里,过着一种近乎隐修的生活。每天在研究室里面对复杂的力学模型和地震波数据,试图用数学公式去描述和预测桥梁结构在不可控外力(地震)作用下的反应和行为。
他的研究课题,涉及一个当时很前沿的概念——“黑箱理论”。面对一个内部结构复杂、难以完全解析的系统(如地震中的大地,或受冲击的桥梁),可以将其视为一个“黑箱”,只关注输入(地震波)和输出(桥梁的应力、变形、最终是否倒塌),通过大量实验和数据,建立输入与输出之间的统计关系,从而预测和控制系统的行为。
他沉迷于这种高度抽象化、数学化的思维方式。这让他感到一种暂时的安全感和掌控感。在混乱的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着一个由公式、数据和逻辑构成的、清晰有序的“理想世界”。在这里,一切变量都可以定义,一切关系都可以推导,一切不确定性都可以用概率来描述。
但每当离开研究室,回到这间闷热的下宿屋,看到父亲的来信,那种虚幻的掌控感便立刻烟消云散。
他的家庭,他的祖国,就是两个巨大的、内部结构极端复杂、充满未知变量和强烈非线性的“黑箱”。输入的是战争、饥荒、变革、传统与现代化的剧烈碰撞;输出的是家族的离散、个人的命运、文明的挣扎与断裂。他学到的那些精密的数学工具,在这个层面的“系统”面前,苍白无力。他甚至无法为这个“黑箱”建立有效的输入输出模型,更谈不上预测和控制。
而他自己的身份,也在这个夹缝中,变得模糊和困惑。
他是谁?一个在美国受过顶尖工程教育、在日本进行前沿研究的中国知识分子?一个背负着古老家族责任和振兴期望的长孙?一个对故土现状感到无力与忧愤的海外游子?还是一个试图在纯粹理性世界中寻找避难所的逃避者?
蝉声更加猛烈了,像要撕破耳膜。林安生烦躁地站起身,推开面向庭院的拉门。热浪扑面而来,夹杂着植物蒸腾的气息和更响亮的蝉鸣。庭院很小,几块石头,一丛瘦竹,地面是碎石子铺就的,在烈日下白得晃眼。远处,早稻田校园的钟楼露出一个灰色的尖顶。
他想起在纽约时,威尔逊教授说过的话:“技术移植需要配套的‘系统环境’。”他现在拥有了更先进的技术和理论,但那个需要他回去“配套”的“系统环境”,却正在加速崩解。他像是一个拿着最新式手术刀的外科医生,面对的是一个已经感染溃烂、并且还在不断恶化的病人,不知道从哪里下刀,甚至不知道是否还来得及。
“林君。”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用的是日语。
林安生回过头。是他的房东,渡边太太。一个六十多岁、衣着整洁、举止一丝不苟的妇人。她端着一个小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冰镇过的麦茶和一小碟羊羹。
“天气炎热,请用一点茶点。”渡边太太将托盘放在矮桌上,躬身行礼。她的动作规范得如同礼仪教科书,脸上带着日本妇人常见的、客气而疏离的微笑。
“多谢您,渡边太太。”林安生也用日语道谢,回到屋内坐下。
渡边太太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跪坐在门边,目光扫过桌上摊开的图纸和那封中文信,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林君的学业,很是用功呢。研究的是……桥梁?”
“是的。桥梁的抗震。”林安生简单回答。
“抗震……很重要呢。”渡边太太点点头,“日本多地震,造房子,修桥梁,都要想着地震。关东地方,据说最近地气有些不稳呢。”她说着民间常有的、对地震的模糊预感。
林安生心中一动。他最近在研究数据时,也注意到关东地区一些微小地震的频率有异常增加,虽然还远未到预警级别,但在他的“黑箱”模型里,这是一个需要关注的输入信号。
“您说得对,是要多留心。”他附和道。
渡边太太又寒暄了几句天气和饮食,便礼貌地告退了。拉门轻轻合上,房间里又只剩下他和那无休无止的蝉鸣。
他喝着冰凉的麦茶,甜腻的羊羹在舌尖化开,带来短暂的清凉。渡边太太的存在,提醒着他所处的这个环境——日本,一个在现代化道路上狂奔、却又保留了浓厚传统秩序的国家。这里的“系统”也在经历剧烈的输入(西方文明冲击)和输出(社会变革、对外扩张),但其内部的控制和适应机制,似乎比混乱的中国要有效得多。这让他既感到一种技术上的亲切(日本在工程领域的学习和应用很快),又感到一种更深的文化隔阂和国族间的紧张感(日本对中国的野心日益明显)。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父亲的信上。“若在外有稳妥机会,亦可暂留。”父亲给了他一个选择。一个看似退路的选择。
留在日本吗?以他的学历和能力,进入日本的工程会社或研究机构,并非难事。他可以继续他纯粹的学术研究,远离故土的纷争和家族的烦忧,在一个相对有序的环境中,追求个人专业上的成就。这是理性的选择,是乱世中求自保的明智之举。
但……
他眼前浮现出固园的样子,不是现在的、在信中描述的艰难维持的固园,而是记忆中的、童年时的固园:藏书楼里阳光下的尘埃,母亲佛堂袅袅的香烟,父亲在书房里打算盘的背影,还有梅江边那座未完成的、沉默的钢铁骨架。那座桥,是父亲半生的心血,是大哥日夜操劳的战场,也是他对“连接”与“秩序”最初的理解和承诺。
他也想起了大哥国栋在香港商界的挣扎,想起了二哥国梁在巴黎咖啡馆里的迷茫,想起了三姐林雪漂泊异乡的艰辛,想起了堂兄国铨在南洋的杳无音讯。林家,像一艘在狂风巨浪中散架的船,零件四处飘零。
如果他选择留下,留在东京这个相对安全的“港湾”,那么,他等于放弃了作为“长子”(实际上的)的责任,放弃了将那艘散架的船哪怕拼凑起一部分的努力。他将成为一个彻底的“旁观者”,用他的“黑箱理论”,远远地观察和分析着故土那个巨大“黑箱”的崩溃过程。
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熵增”?个人责任的消散,家族纽带的进一步断裂?
蝉声忽然停歇了一瞬。庭院里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紧接着,更猛烈、更密集的嘶鸣爆发开来,仿佛在进行最后的、绝望的合唱。
林安生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图纸上那些代表应力的曲线。线条光滑、优美,符合数学的规律。而在曲线的尽头,标注着桥梁的“极限承载力”和“破坏模式”。那是秩序崩溃的临界点。
他知道,无论是他研究的桥梁,还是他的家庭、他的祖国,都存在这样一个临界点。当输入的压力(地震波、战乱、内耗)超过系统的承受极限时,有序的结构就会突然崩溃,陷入无序的废墟。
他留在这里,也许可以更精确地计算出那座物理桥梁的临界点。
但他真正关心的那个“系统”,那个由血缘、记忆、文化和责任构成的“家园”,它的临界点在哪里?他能否做点什么,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去延缓那个临界点的到来?或者,在崩溃之后,参与一点点重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父亲的这封信,像最后一道微弱的信号,从那个正在剧烈扰动的“黑箱”中传出,抵达他这里。
而他,必须做出一个输出。
是继续留在这个清晰而冷漠的“理想世界”里,观察、计算、预测?
还是回到那个混沌而炽热的“现实世界”中,投入、挣扎、尝试建造,哪怕注定徒劳?
他站起身,走到壁橱前,打开。里面整齐地码放着他的衣物和一些重要物品。在最底层,有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扁平的木匣。他拿出来,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细软,是一卷精心保存的图纸——梅江大桥最早的部分设计蓝图复印件,还有一些大哥国栋从工地寄给他的、关于施工难点和解决方案的详细记录。纸张已经泛黄,边角磨损,上面有父亲、大哥和他自己不同时期的批注和计算。这是他离国时,坚持带在身边的,几乎是他全部的行囊里,最有分量的东西。
他展开其中一张。那是大桥主桥墩的结构详图。父亲用朱笔在某个铆接节点旁批注:“此处应力集中,需加强。”大哥用铅笔在旁边补充了加强方案的草图。而他自己,后来用从美国学到的知识,在旁边用英文写下了更精确的应力计算公式和结果。
三代人,跨越时间和空间,在这张图纸上,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关于一座桥,关于一种“有序”的建立和维持。
他的手抚过那些熟悉的线条和字迹。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纹理,墨迹的微微凸起,还有岁月沉淀下来的、无法言说的重量。
蝉声不知何时,完全停止了。
傍晚的第一缕凉风,从拉门的缝隙里钻进来,轻轻拂动他额前的头发。
他静静地看着图纸,看了很久。
然后,他轻轻地将图纸卷好,放回木匣,重新包上油布。
他回到矮桌前,铺开一张新的信纸。
提起笔,蘸饱墨。
开始给父亲回信。
“父亲大人膝下:来信收悉,知家中艰难,儿心忧焚。儿学业已毕,归心似箭。虽有友人挽留于东瀛,然儿思虑再三,终觉责任在身,不可久滞海外。国事虽糜,家园虽艰,然此正需我辈尽绵薄之时。儿拟于下月乘船归国,先抵上海,再图返汀。归途风险,儿自知之,然意已决。唯望父亲母亲保重贵体,勿为儿忧。待儿归家,再承欢膝下,共度时艰。儿安生谨上。”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写罢,他放下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又仿佛主动扛起了另一副更重的担子。
窗外的庭院,暮色开始四合。蝉声彻底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安详的、略带凉意的寂静。
他不再是一个观察“黑箱”的外部研究者。
他选择成为那个“黑箱”内部,一个微小但主动的变量。
一枚即将被命运之手,
钉回那片动荡故土的,
铆钉。
即使不知道,
前方的输入,
会是怎样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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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1966年·文化熵增的峰值
深秋·汀州·固园遗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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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是从北边刮过来的,带着武夷山脉初冬的凛冽和一种干燥的、类似焚烧纸张和布帛的焦糊气味。风穿过固园残破的月亮门,在曾经是回廊、如今只剩几根焦黑木柱的废墟间呼啸穿行,卷起地上厚厚的、混杂着瓦砾、灰烬、纸屑和枯叶的尘土,形成一个个小小的、凌乱的漩涡,然后又猛地散开,把尘土扬得满天都是。
苏锦靠在一段相对完好的、爬满枯藤的砖墙下,蜷缩着身体,努力把身上那件打满补丁、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棉袄裹紧。棉絮早就板结发硬,几乎不御寒了。她的头发花白稀疏,用一根粗糙的木簪草草挽着,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像干涸土地上的龟裂。一双手关节粗大变形,皮肤皲裂,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她已经六十七岁了,但看上去像八十。
她在这里已经坐了快一整天。从清晨天蒙蒙亮,被街道“积极分子”勒令来“清理封建残余”开始。所谓的清理,其实就是砸,是烧,是把一切“旧”的东西——无论那是精美的木雕、珍贵的瓷器、还是积满灰尘的书籍——统统捣毁,扔进临时堆起的火堆里,看着它们在烈焰中化为乌有。
固园,这座曾经代表了汀州府最高建筑艺术和财富象征的宅邸,在过去几个月里,经历了它建成以来最剧烈、最彻底的“熵增”过程。不是缓慢的蠹虫啃噬,不是自然的雨水侵蚀,而是一场人为的、暴烈的、以“革命”和“破四旧”为名的系统性摧毁。
红卫兵和造反派们冲进来,用铁锤砸碎了藏书楼所有的玻璃窗,把里面的书籍——无论是《永乐大典》摹本还是普通的四书五经——成捆地拖出来,扔进火堆。火光映照着年轻人狂热而兴奋的脸,纸灰像黑色的雪,纷纷扬扬,落在假山上,落在池塘里,落在每个人头上身上。他们拆掉了祠堂的牌位,捣毁了佛堂的佛像,把花园里珍贵的花木连根拔起,把房间里的家具劈成柴火,把墙壁上所有带花纹的砖雕、木刻都用凿子凿掉……
苏锦和其他几个被指定的“旧社会过来的人”,被勒令在旁边看着,或者做一些搬运、清扫的杂活。她看着那些她亲手擦拭过的书架被推倒,看着那些她曾小心翼翼翻动的书页在火中卷曲、变黑、化为飞灰,看着那些她熟悉的门窗、廊柱、台阶,在锤击和呐喊声中变成碎片。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比北风更刺骨的冷。
那不是对物质损失的痛惜(她早就一无所有),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关于“意义”被彻底、公开、狂欢式地否定的寒意。她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固园,从丫鬟到后来的看护者(在林家人离散后,她无处可去,自愿留下看守荒废的园子),她见证了这座园子的鼎盛、挣扎、衰落,也习惯了它的缓慢“熵增”——漏雨、虫蛀、杂草丛生。那是一种自然的、几乎令人麻木的过程。
但眼前发生的,是另一回事。这是一种主动的、加速的、以“建立新秩序”为名的“无序化”。他们宣称要砸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但在苏锦看来,他们只是在制造一片更彻底、更暴烈的废墟。旧世界的“有序”(哪怕是等级森严的、压抑的)被砸碎了,但新世界的“有序”并没有立刻建立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充满了口号、暴力、猜忌和无限怀疑的混乱状态。
这就是二哥林国梁当年说的“熵增的峰值”吗?一个系统在剧烈变动期,内部混乱度达到最大值的时刻?
风更大了,卷起尚未烧尽的纸片,带着火星,在空中飘舞。一片焦黑的纸屑落在她脚边,她捡起来,纸很脆,一碰就碎成粉末。但还能勉强辨认出几个残缺的字:“……星霜……录……”是老爷当年写的《藏书楼记》里的字吗?她不确定。她不识字,但伺候老爷笔墨久了,依稀记得一些字形。
她捏着那点粉末,感受着它们在指尖化为更细的尘埃。然后松开手,风立刻把它们带走了,无影无踪。
“喂!老太婆!发什么呆!”
一声粗暴的呵斥打断了她。是一个穿着旧军装、臂戴红袖章的年轻人,大概不到二十岁,脸上长着青春痘,眼神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凶狠和亢奋。“那边的碎砖烂瓦,赶紧清到那边去!磨磨蹭蹭的,是不是怀念旧社会地主老财的日子?”
苏锦没有辩解,默默地站起身,佝偻着腰,走向年轻人指的那堆废墟。那里曾经是藏书楼的地基。她拿起一把破旧的竹扫帚,开始把碎砖瓦扫拢。动作很慢,很艰难。每动一下,老骨头都在咯吱作响。
年轻人骂骂咧咧地走开了,去监督别处。
苏锦继续扫着。扫帚划过粗糙的地面,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废墟的缝隙里,她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半截烧焦的毛笔杆,一颗崩掉的紫檀木书架上的铜扣,还有一小块晶莹的碎片——可能是某个花瓶或镜子的残骸。她没有去捡,只是把它们和砖瓦一起扫进畚箕。
她的思绪飘得很远。想起了很多年前,老爷在藏书楼里和孟先生讨论“熵增”,说一切都会变乱、消散。那时她还是个小丫鬟,听不懂,只觉得老爷说话的样子很严肃,很遥远。现在,她好像有点懂了。老爷说的那种缓慢的消散,至少还留有余地,留有时间的缓冲,留有废墟可供凭吊。而现在这种……是连废墟都要碾成粉末,连记忆都要烧成灰烬的彻底抹除。
她想起了安生少爷。最后一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很多年前了,说他在北方参加什么“建设”,后来就音讯全无。老爷和太太在五十年代初相继去世,临终前还在念叨着海外未归的子女。国栋少爷在香港,好像后来生意有了起色,但也多年没有联系了。国梁少爷……听说最后去了延安?还是别的什么地方?她记不清了。林雪小姐……在巴黎一别后,再无消息。
林家,这个曾经以固园为中心、试图建立某种永恒秩序的家族系统,早已在更大的历史熵增中,彻底流散、瓦解了。而她,苏锦,这个系统边缘的、偶然闯入的变量,却成了这座废墟最后的、唯一的守望者。
这是一种荒诞,还是一种必然?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无处可去。娘家早就没人了,外面的世界,比这座废墟更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至少这里的一砖一瓦,她还熟悉。即使它们正在被砸碎、被焚烧,但脚下的土地,空气里残留的(混合着焦糊味的)气息,还有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的、关于这座园子鼎盛时期的零星画面——春日玉兰花开时老爷在树下喝茶,夏日雨后安生少爷在池边看荷花,秋日国梁少爷在落叶中漫步沉思,冬日太太在佛堂里诵经的平稳声音——这些,是她与这个世界仅存的、微弱的连接了。
“老太婆,过来!”
又是那个年轻人,站在原本是祠堂入口、现在只剩一个破门框的地方叫她。他手里拿着一个铁皮喇叭,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的兴奋。
苏锦慢慢走过去。
“这里面,地砖下面,好像有东西!”年轻人用脚踢了踢几块松动的青砖,“你,把它撬开看看!说不定是地主老财藏的变天账、金银财宝!”
苏锦的心猛地一跳。地砖下面?祠堂的地砖?她想起很多很多年前,太太曾无意中说起过,祠堂修建时,好像在地基里埋过什么东西,说是“镇宅”,但具体是什么,太太也说不清。那还是光绪年间的事了。
她蹲下身,用一把生锈的旧铁钎,费力地撬动那些沉重的青砖。砖缝里填满了泥土和岁月的积垢。年轻人不耐烦地在旁边催促。
终于,撬开了三四块砖。下面不是泥土,是一个浅浅的、用青石板盖着的凹坑。石板很重,苏锦搬不动。年轻人一把推开她,自己用力掀开了石板。
没有金银财宝,没有变天账。
凹坑里,只有一个锈迹斑斑的、扁平的铁盒子。盒子没有锁,只是扣着。
年轻人眼睛放光,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
里面没有珠宝。只有几样东西:一本薄薄的、纸页发黄脆化的手抄本,上面是工整的毛笔字;一小卷用红绸系着的、同样发黄的图纸;还有几枚已经氧化变黑的铜钱,和一块小小的、雕刻着太极图案的铜片——那是当年老爷钉入主梁的第一枚“太极铜钉”的复制品吗?
年轻人满脸失望,骂了一句:“什么破玩意儿!”他抓起那本手抄本,随手翻了一下,“都是封建迷信的鬼画符!”说着,就要撕掉,扔进旁边的火堆。
“别……”苏锦下意识地伸出手,声音嘶哑微弱。
年轻人瞪了她一眼:“怎么?你还想护着这些封建糟粕?”
苏锦缩回手,低下头,不再说话。她知道,任何辩白都是徒劳,只会招来更大的灾祸。
年轻人嗤笑一声,但还是随手把手抄本和图纸扔在了地上,没再撕。也许他觉得不值得为这些“破烂”费劲。他踢了铁盒子一脚,盒子滚到一边,里面的铜钱和铜片叮当作响。然后,他转身去别处“发掘”了。
风卷起地上的手抄本,纸页哗啦啦翻动。苏锦等年轻人走远,才慢慢地、艰难地挪过去,捡起了那本手抄本和那卷图纸。
手抄本的封皮已经没了,第一页开头写着:“固园建造纪略·并金石星霜录初稿。光绪二十七年,林怀瑾记。”
是老爷的字。苏锦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拂过那些熟悉的、工整的墨迹。虽然她不识字,但她认得老爷的笔迹风格。
她翻开几页。里面记录的,正是固园建造之初的那些事:选址、奠基、主梁上铆钉、藏书楼防蠹、观星台设计、还有对“熵增”“逆熵”“耗散结构”的思考和与孟先生的讨论……文字简练,但透着一股沉静的、试图在时光中留下痕迹的执着。
而那卷图纸,摊开后,是固园最初的建筑平面图,还有梅江大桥最早的设计草图。图纸边缘,有老爷、国栋少爷、甚至安生少爷不同时期的批注。
这些东西,被埋藏在祠堂的地基下,躲过了大火,躲过了砸抢,在这个文化熵增达到峰值的时刻,意外地重见天日。
苏锦紧紧抱着这几样东西,像抱着最后一点余烬。它们不是金银,不能吃,不能穿,在这个“破四旧”的语境下,甚至是危险的“罪证”。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穿透了六十多年的时光,穿透了此刻弥漫的狂热与毁灭,照在她苍老的心上。
老爷当年埋下它们时,是想告诉后来者什么?是想证明这座园子、这座桥,不是无缘无故存在的?是想说,曾经有人,如此认真而艰难地,试图在一片必然走向混乱的天地间,建造一点有序,留下一点痕迹?
即使这痕迹,最终还是要被时间的洪流(或者人为的风暴)冲刷殆尽。
但至少,在彻底消散之前,它存在过。被看见过,被记录过,甚至在这一刻,被她——这个园子里最后的、卑微的守望者——重新触摸到。
这就是够了。
苏锦把东西仔细地卷好,揣进怀里,贴着心口。那里还有一点微弱的体温。
天色向晚,北风更加凄厉。清理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人们开始散去。那个年轻的“积极分子”大概觉得没什么油水可捞,早就不知去向。
苏锦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废墟中央,环顾四周。断壁残垣在暮色中像一头死去巨兽的骨架,沉默,悲凉。远处,城市的方向,隐隐传来高音喇叭播放革命歌曲的声音,激昂,亢奋,与这里的死寂形成刺眼的对比。
她站了很久。
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
然后,她转过身,佝偻着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出固园的废墟。
怀里揣着那点沉重的、冰凉的、却又带着一丝奇异温暖的“过去”。
走向外面那个更加巨大、更加不可预测、充满了新的混乱和可能性的“现在”。
风在她身后呼啸,卷起更多的灰烬和尘埃。
像一场永远下不完的,
黑色的雪。
而固园,
这座曾经名为“坚固”的园子,
终于,
在这场文化熵增的峰值中,
完成了它最后的,
也是最为彻底的,
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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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