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传怀
八一建军节中午,开饭哨"吱——"地撕开闷热的气浪。张新鹏攥紧菜桶提手,徐亮已经蹿出去三步,鞋底子把土道跺得啪啪响。
炊事班操作间涌出的蒸汽混着脚步声响。李正中站在大灶前,铁勺在半人高的锅里翻搅,动作幅度大得像在指挥炮击。红烧肉泛着枣红色油光,顺着勺沿往下滴。他头也不回对帮厨说:"当兵的小伙子,就得吃扎实的!这块肉下去,干活才有劲!
"铁勺"哐当"磕在锅沿上,那声响震得张新鹏耳膜一麻。
轮到四班时,李正中突然用勺子敲敲锅沿:"听说你要考学的?脑子和身子都得扎实!"他特别给张新鹏多舀了一勺红烧肉,"吃了好解你那方程题!"
到四班那张拼成的"餐桌"前,他刚把菜桶放下,就听见赵虎生对里屋喊:"야, 태범아, 밥 먹자!"(喂,太范,吃饭了!)张新鹏本意是想用汉语再喊一遍,可话到嘴边,朝鲜语的调子自己就从舌尖滑了出来,字正腔圆地补了后半句:"呀,太范,快来吃饭!"全桌瞬间一静。
张新鹏脑子"嗡"的一声,不是怕出风头,是怕林班长觉得这算"出洋相"。他耳根一热,正想解释,林班长却笑着冲他竖起大拇指:"你小子耳朵比监听设备还灵!"徐亮用力拍他后背:"我的老天!你啥时候偷学的?藏得够深!"王立松扒拉他胳膊:"快老实交代!是不是跟副班长私下拜师了?"
张新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耳朵尖都红了:"没特意学,就是……听得多了,这几个词的调调和意思,自然而然就懂了。"这番"语感"的解释,又引来一阵更热闹的笑声。赵虎生反应过来后,用力拍他肩膀,用带着朝鲜语腔调的汉语说:"以后教太范说汉语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张太范也在一旁憨厚地笑着,朝张新鹏竖起大拇指,还学着用汉语说:"谢……谢新鹏!"
林班长大手一挥:"还等什么?自己动手!"
张新鹏低头把醇厚的肉汁拌进米饭。他看见徐亮把最肥的一块红烧肉夹进身旁老兵碗里,看见副班长赵虎生细心剔下鱼肚皮肉分给年纪最小的兵。他把一勺饭送进嘴里,混着狮子头的汤汁。这喧闹里的温情,比桌上任何一道菜都更让人心里暖和。他想起申排长说的"先当好兵,再谈别的",想起梁场长那句"把青春融入祖国山河"。原来当好兵,不仅是把秧苗插直、把稗草拔净,也包括把战友的话真正听进心里,把这一桌子的热乎劲儿,都化进自己骨头缝里。
搪瓷碗碰在一起,发出不清脆却格外坚实的响声。张新鹏把最后一口饭咽下去,掌心抚过衣兜里那本卷了边的英语课本。他忽然觉得,单词本上的"weeding"(除草)和"fertilizing"(施肥),此刻都有了滚烫的温度。
这片土地上学的,远比任何一本教材都更扎实。
八一下午,五班宿舍门窗大开。张新鹏跟着徐亮走到门口时,正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低低的哼唱,像远山淌下的溪水。
"进去看看?"徐亮用胳膊肘顶他,"听说五班今天自己搞小联欢。"
张新鹏裤兜里揣着口琴,是前段时间上海的堂弟邮寄过来的。
屋内烟气缭绕。马忠浩盘腿坐在通铺上,正卷一支手卷烟,见他们进来,笑着扬扬手:"来得正好!会餐那点油水,得靠这个才化得开。"
张新鹏有些局促地站在门边,直到马忠浩冲他招手:"别愣着,坐!"
徐亮一屁股坐下,顺手接过递来的烟荷包,却只是闻了闻,笑道:"我不抽这个,给你们唱一个咋样?"没等回应,他已扯开嗓子哼起《乌苏里船歌》,高亢的调子瞬间填满屋子。
张新鹏被这气氛烫了一下,手伸进裤兜,攥紧了口琴。他想起申排长说过"要融入集体",可又担心口琴声太"洋派"。
马忠浩却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他裤兜:"那里头藏的啥?掏出来!"
口琴被汗水浸得发亮的铜壳露出来时,屋里静了一瞬。张新鹏耳根发烫,硬着头皮将琴身在衣角蹭了蹭,凑到嘴边。他本想吹《我的祖国》,可第一个音出来时,却鬼使神差地跟着徐亮的旋律走了——口琴的金属颤音像给《乌苏里船歌》镀了层月光,溪水变成了银河。
"好!"不知谁喊了一声。
马忠浩率先起身,在床铺间的空地上轻轻打拍。紧接着,一个、两个……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没有复杂舞步,只是简单的身体律动,手臂舒展,脚步腾挪。徐亮唱得入了迷,调门越来越高,那嗓子本是宽甸水库边练出来的,清亮得能震落梁上的灰。
张新鹏吹得脖颈上青筋微凸,却第一次觉得,自己那些"洋玩意儿"在这间充满烟气和歌声的屋里,找到了扎根的土壤。
就在欢乐顶点,马忠浩忽然换了调子,一首更舒缓、满是思乡意味的朝鲜族民歌响起。歌声渐缓,不再嘹亮,却愈发深沉。
张太范的动作慢了下来,目光不自觉飘向东北方的窗口。赵虎生站在他身旁,喉结上下滚动,没擦眼眶里那点水光。张新鹏的口琴也颤了一下——他想起了淮阴老家的运河,想起了父亲在船头喊号子的模样。
门外的王立松扒着门框,低声感叹:"这情绪变得真快……"
马忠浩深吸一口手卷烟,将烟蒂摁灭在地上。他用朝语低沉有力地说了一句,随即再次抬起手臂,重新打起拍子。歌声再度响起,虽仍裹着化不开的乡愁,却多了份奔赴远方的力量。
缭绕的辛辣烟气,与口琴的金属颤音、徐亮的清亮嗓子交织,在狭小宿舍里盘旋。张新鹏忽然懂了——这无需翻译的故事,关于故乡的牵挂,关于远方的坚守,本就是他们所有人共同的语言。
他吹完最后一个长音,抬起头,正撞上马忠浩的目光。五班长冲他笑了笑,用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心口,又指了指他手里的口琴。那意思他明白了:你吹出的声音,这里收到了。
晚上,屯大村慰问农场官兵,放电影《沙漠追匪记》。电影还未开映,拉歌的吆喝声先从场子中央炸开了。
"一排——来一个!来一个——一排!"三个生产排的战士拍着膝盖朝机械排喊,声浪混着热气往两侧飘,震得场边的白杨树都晃了晃叶子。乡亲们跟着拍巴掌,手掌砸在膝盖上的闷响混着喝彩,姑娘们的起哄声里,狗尾巴草穗子晃得直点头。
机械排二十多号人腾地站起,指挥的排长扬手一挥,《打靶归来》的旋律便涌了出来:"日落西山红霞飞——"声音不算最响,每句结尾的拖腔却斩钉截铁。张新鹏站在四班队列里,看见那排长指挥的手腕上下顿挫,像场边瘦却挺拔的电线杆。旁边孙凯跟着打拍子,指尖在膝盖上敲出细响,趁众人都盯着机械排,悄悄伸指把王立松歪了的帽檐扶正。王立松愣了愣,转头抿嘴一笑,耳朵更红了。
"一排唱得好不好?"
二排的马忠浩突然喊。"好!"
四下里应声雷动。"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机械排的小伙子们脸都红了,挠着头坐下,嘴里嘟囔着"这帮家伙"。轮到二排时,西侧的姑娘们泛起细碎的惊叹。马忠浩穿件洗得发白的军衬,眉眼间透着清亮劲儿。他手臂一抬,张新鹏深吸一口气开口:"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声音刚出就被徐亮的声线裹住。徐亮在家唱过戏,嗓门亮,此刻刻意压着,仍藏不住清亮,连婆姨们都停了针线朝二排望。
"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刚起调,张新鹏就想起老家的运河,喉咙一热,后面的词差点唱高了半度。马忠浩的指挥手势像揉着团看不见的光,手腕翻转间歌声忽高忽低。孙凯唱到"人民的子弟"时,下意识挺直腰板,军鞋后跟轻轻磕了下地面。两侧的掌声落下来,在晒得滚烫的场地上撞出回声。
张新鹏手心全是汗,浑身的劲儿往嗓子眼里涌。他偷眼瞧徐亮,发现那小子嘴角绷着,耳根却红了,脖颈上青筋微凸——原来他唱得比谁都卖力。
三排起身时,指挥的战士举着右手,手掌随《我是一个兵》的节奏一张一合,像攥着团跳动的火苗。"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刚出口,姑娘们跟着哼起来,手里的狗尾巴草穗子从指缝滑落,在地上滚了滚也没察觉。有个姑娘望着二排方向,想起刚才唱歌时偷偷瞥来的目光,嘴角忍不住往上扬。
"四排,来一个!来一个,四排!"吆喝声又起来了。
四排的歌声偏清亮,《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像山涧泉水,从场中往两侧淌。李伟良从裤兜摸出颗糖纸包得整齐的水果糖,悄悄塞给张新鹏。张新鹏捏着糖块,心里暖烘烘的,朝他点头。他又凑向徐亮咬耳朵,说钟班长指挥的手腕真好看,徐亮低笑,用口型回 “你学不来”,惹得张新鹏偷偷掐了下他的胳膊,徐亮赶紧用军鞋踢了踢地面,压下笑意。
场灯熄灭,一束光柱飞向银幕。"沙沙——"胶片转动的声音响起,像春蚕啃食桑叶。银幕上亮起《沙漠追匪记》的片头,人群瞬间静了。当战士在戈壁滩纵马飞驰时,张新鹏注意到身旁徐亮的表情——他嘴唇微张,右手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模拟拉缰绳的动作,宽甸水库边长大的孩子,大概从没见过真正的沙漠。
电影散场,星斗满天。战士们帮着乡亲收拾好长凳,列队踏着月色返回营房。回去的路上众人还在兴奋地比划着电影里的追逐与枪战,笑声在田野上传得很远。张新鹏却比来时沉默了些,脑海里,黑板上那个歪歪扭扭的长方形、打谷场上震天的歌声、银幕上纵马的身影,交替浮隐。
夜风拂过汾河滩,送来泥土与庄稼的沁人气息,吹在脸上,也吹进心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饱满——仿佛这个夜晚,把战友的接纳、土地的馈赠和英雄的梦境,都一古脑儿注进了他的心田。脚下的路在月光下向前延伸,他知道明天的话依旧艰苦,可脚步却莫名地更轻快,也更稳了。
他攥着衣兜里那本卷了边的英语课本,那些单词像一片未点燃的星辰,在纸上静候着光亮。他走得越稳,这片星空就越发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