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梅咏
作者:平凡
寒是彻骨的。墙角的冰凌子,倒挂着,尖尖的,亮亮的,像日子凝成的、不肯滴落的泪。空气也是僵的,吸到肺里,仿佛有一把极细的冰碴子,微微地刺着。万物都收紧了身子,瑟缩着,做着悠长而荒芜的梦。唯有脚步,在这硬邦邦的土地上,发出一点孤零零的回响,算是这寂寥天地间唯一的、活着的声息了。我是为了躲那满屋炉火烘出来的闷,才踱到这后园里来的。
忽然,就站住了。
那香气来得没有一点儿预兆。不是扑,也不是袭;是渗,是沁。像一缕游魂,从冻僵的空气缝隙里,悄悄地、固执地钻出来,先是若有若无的一丝,等你屏息去寻,它又不见了。待你懈了神,它却又缠绕上来,清清的,冷冷的,不带半分甜腻,直往你骨头缝里钻。这香,是有棱角的。
我于是循着那香去寻。目光越过枯瘦的假山石,便看见了——呵,原来是你。
你并非我想象中那般,轰轰烈烈地开成一片云霞。你只是斜斜地从一隅灰褐的老干上抽出来,疏疏的,淡淡的。枝是铁铸的一般,苍黑皴裂,向上伸着,又旁逸斜出,划破那片 清一色的灰蓝的天,划出些倔强而自由的线条。那花,便缀在这线条上。是些嫩极了的玉色的瓣,薄薄的,透着光,边缘染着一抹似有还无的淡绯,像少女颊上褪不尽的羞涩,又像是冻久了,皮肤下隐隐的血色。它们攒聚得并不紧密,有些只是小小的苞,紧紧地收着,仿佛在守护一个千年不醒的梦;那些开了的,也开得矜持,五片小瓣儿微微地张着,怯生生地,捧出几茎金丝似的蕊。
最动人的,是那两三朵,恰恰开在一堆未化的残雪旁边。雪是脏污了的,边缘已经发乌,软塌塌地萎在地上。可那梅花,就立在那儿,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白玉般的瓣,映着污雪,越发地皎洁了;而雪的污秽,在它的清光里,也仿佛成了一种羞愧的陪衬。这不是争斗,这简直是慈悲的垂怜了。阳光此刻也吝啬地挤出一些,穿过枯枝的网,恰好有一束,不偏不倚,落在最高的那朵花上。于是那玉色的瓣,便成了半透明的,里面的脉络,像最细的青色溪流,莹莹地亮着。那光,似乎不是照在它身上,而是从它身体里面,一点一点,很努力地透出来的。
我的眼有些恍惚了。那铁似的枝,那玉似的花,那清冽的香,还有那一片无言的沉寂,忽然在我心里搅动起一些极古远的、生了锈的句子来。是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那是林和靖先生的梅,是伴着鹤子,对着西湖孤山的,有些出世的清高了。又有“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那是女子的怜惜,将一腔幽怨,都托付给这寒枝了。而放翁的那一树,更叫人心里发紧,“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那简直是一种痴绝的、要与梅魂魄相依的呐喊了。诗人们把他们的孤傲,他们的清贫,他们的失意,他们的不屈,都一一栽种到你的身上了。千百年来,你瘦硬的肩上,该压着多厚一层、沉甸甸的寄托与喟叹!
可你,只是静静地开着。
你不辩解,也不承担。诗人的孤傲,是他们自己的风骨;士人的清贫,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你开花,或许只是为了应答那阵穿过亘古洪荒吹来的、属于你的时节的风;你芬芳,或许只是生命在最严酷的挤压下,本能溢出的、一点点灵魂的馨香。是我们,这总爱自寻烦恼、又爱将烦恼外托的人类,硬把一座情感的华山,压在了你这柔嫩的瓣上。
你累不累呢,梅?
我凑得更近些,鼻尖几乎要触到那冰凉的瓣。香气更浓郁了,那冷香里,我忽然品出一点点极淡的苦意,像一枚青橄榄的余韵。我这才有些明白,你那惊人的美,原是从这“苦”里淬炼出来的。春风夏雨,秋月朗照,那些热闹的、丰腴的、轻而易举的繁荣,都与你无干。你偏偏拣这最苦的时辰,将生命里所有的热与力,凝成这小小的、寒香的一朵。你不是在与寒冷争斗,你只是将寒冷,当成了你绽放的唯一凭藉与底色。你的美,是一种决绝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完成”。
风又起了些,掠过枯藤,发出呜呜的哨音。最高处的那一杈,细瘦的枝条,猛地颤动了一下。一朵开得正好的梅,花瓣儿被风摇松了,终于,依依地,离开了它的蒂,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它没有径直坠入污雪,而是在那清冷的空气里,划了一道极柔、极缓的弧线,仿佛在作生命最后的、优美的呼吸。最后,它静静地、侧身躺在了那片未被玷污的雪面上,安然地,像一个倦极了的灵魂,终于找到了归宿。
我心头那一点无端的怜悯与追问,霎时间也随着那花瓣,静静地落下了。我不再问你累不累了。这开,与这落,原都是你自已的事,是你生命最完整、最自足的语言。我的到来,我的凝视,我的遐想,于你,不过是风过疏枝时,一阵多余的簌响罢了。
我转过身,慢慢地往回走。来时的那股子闷,不知何时已散尽了。身上依旧冷,但那冷里,却似乎透进了一丝莫名的、清朗的慰藉。我没有折枝,那香气,却仿佛已不是园中的,而是从我自己的胸膛里,一丝丝,一缕缕,渗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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