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华热点 第三十六章 地牢幽影
【一】
黑暗。粘稠、沉重、无边无际的黑暗。
冯子安的意识像沉在冰冷的深海底,偶尔被暗流卷起,触碰一点模糊的光影和声响,旋即又沉没下去。左臂的剧痛已经钝化成了持续不断的、背景噪音般的灼烧感,与失血带来的刺骨寒意交织在一起,冰火两重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动破旧的风箱,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在喉间翻滚。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只是一炷香的时间,一阵粗暴的颠簸将他从半昏迷中震醒。他感觉自己被扔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粗糙的石子硌着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
“醒了?命还挺硬。”一个粗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戏谑的残忍。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只能透过缝隙看到晃动的人影和昏暗的火把光。他被拖行了一段距离,潮湿的霉味和粪便的臭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更深的、属于地底岩石的阴冷气息。这里是……地牢?
“哐当!”铁链碰撞的巨响,接着是沉重的木栅栏被推开又关上的吱呀声。他被扔进了一个空间,身体撞击地面的钝痛让他差点再次昏厥。
“孙旅长吩咐了,这小子留着还有用,别弄死了。”另一个声音说道,“但也别让他好过。冯家老狗跑了,小崽子得替他还债。”
“明白。”粗嘎声音应道。
脚步声远去,铁门重新关闭,落锁声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火把的光被带走,四周重新陷入近乎绝对的黑暗,只有远处通道尽头隐约有极其微弱的光晕。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冯子安勉强分辨出自己身处一个狭窄的石室,三面是粗糙凿出的岩壁,一面是粗木栅栏。地面铺着潮湿发霉的稻草,角落里有一团模糊的、似乎是排泄物的污渍。
寒冷像活物一样钻进他破烂的衣物,舔舐着伤口和皮肤。他尝试动了一下,剧痛立刻从全身各处传来,尤其是左臂和胸口。他喘息着,用还能活动的右手摸索,触碰到腰间——木匣不在了。水生应该带着它逃走了……这个念头带来一丝微弱的安慰,但随即又被更沉重的忧虑覆盖。水生能安全到达北山吗?追兵有没有去追他?木匣里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真的能解开谜团、带来生机吗?
还有……父亲。爆炸发生前,父亲那决绝的眼神,那句“走!”至今仍烙在他的脑海里。父亲还活着吗?他引爆炸药,是为了与敌人同归于尽,还是……另有所图?
纷乱的思绪和身体的痛苦折磨着他,让他无法集中精神。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尝试评估现状。被俘,关押在冯家庄地牢(从建筑结构和气味判断,这里很可能是冯家过去用来关押犯错下人或储存东西的地下石室,如今被孙殿英的部队临时改作了牢房)。对方暂时不杀他,可能是想拷问出更多信息,或者以他为饵,引诱可能还在附近活动的父亲或其他冯家人。
必须想办法活下去,必须传递消息出去,或者……想办法自救。
他艰难地挪动身体,靠向冰冷的石壁,让自己坐起来一些。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耗尽了他刚恢复的一点力气,冷汗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他喘息着,开始仔细倾听周围的声音。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但在这寂静深处,又似乎潜藏着许多细微的声响:远处隐约传来的、模糊不清的交谈声和脚步声(可能是守卫);近处老鼠在稻草里窸窸窣窣爬动的声音;不知何处滴水传来的、有规律的“滴答”声;还有……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和心跳。
时间在黑暗和寒冷中缓慢流逝。冯子安感到饥饿和干渴开始侵袭,伤口也开始发出炎症般的灼热感。他必须保持清醒。他开始在脑海中反复回忆冯家庄的地形,尤其是地下部分。冯家大宅依山而建,早年为了防止匪患,确实修有地窖和隐秘通道,但他年纪尚小,父亲并未让他深入了解所有秘密。他只隐约记得,地牢(或者说地窖)应该不止这一处,而且可能相互连通……但入口在哪里?是否被敌人发现了?
就在他冥思苦想之际,寂静被打破了。
不是来自牢房外的通道,而是……来自他身侧的石壁之后!
一种极其轻微的、有规律的、仿佛钝器在缓慢刮擦岩石的声音,隐约传来。“嚓……嚓……嚓……”间隔均匀,不紧不慢。
冯子安浑身一僵,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声音确实是从石壁后面传来的!不是老鼠,老鼠的抓挠声更细碎、更无规律。这声音……像是有人在另一侧,用工具小心地凿刻或者刮擦岩壁?
是其他囚犯?还是……敌人?
他不敢出声,只是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努力捕捉那细微的声响。刮擦声持续了一会儿,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然后停了下来。接着,是另一种声音——极其轻微的、石头与石头摩擦、移动的“沙沙”声。
冯子安的心跳骤然加速。难道……这石壁有暗门或者薄弱处?
他犹豫了一下,强忍着疼痛,用右手在声音传来的石壁区域摸索。岩壁粗糙冰冷,摸起来似乎没有明显的缝隙或松动。但他不死心,继续扩大范围摸索。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手指忽然在靠近地面、被潮湿稻草半掩盖的角落,触碰到了一小块与其他区域手感略有不同的石头——似乎更光滑一些,边缘也感觉更……规整?
他拨开稻草,仔细触摸。那是一块大约两个巴掌大小的方形石块,嵌在墙根处。他尝试用力按压,石块纹丝不动。又尝试向各个方向推、撬,依旧没有反应。
难道是错觉?或者只是普通的砌石?
他有些沮丧,正想收回手,指尖无意中划过石块表面靠近下方的一个凹陷处。那凹陷很浅,像是自然形成的坑洞,但形状……似乎过于圆润了一些?他心中一动,用指甲抠了抠,发现那凹陷底部似乎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一种……类似干涸泥灰的质感?
一个大胆的猜想浮现脑海。他看了看四周,黑暗中只有自己。他咬咬牙,用右手食指,蘸了一点自己伤口附近半干涸的血迹(虽然肮脏,但此刻别无他物),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带血的指尖,按进了那个圆形的凹陷之中。
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轻轻按压,旋转……起初没有反应。就在他以为猜错了的时候,指尖下的“泥灰”似乎松动了一下,接着,那块方石内部传来了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机簧响动!
冯子安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只见那块方形石块,竟然无声地向内陷入了一寸左右,然后缓缓地、向侧面滑开,露出了后面一个黑漆漆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洞口!一股更阴冷、带着陈年尘土和某种奇异草药味道的气流,从洞口内涌出。
暗门!真的有一条隐秘的通道!
冯子安的心脏狂跳起来。是生路?还是另一个陷阱?刚才那刮擦声……是有人从对面打开暗门吗?为什么又没了动静?
他趴在洞口边,侧耳倾听。通道深处一片死寂,刚才的刮擦声和移动声都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只有那阴冷的气流,持续不断地吹拂着他的脸。
怎么办?进去?里面可能是未知的危险,也可能是通往自由的路径。留在这里?等待他的只有审讯、折磨,或者被当作诱饵处死。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留在这里是死路一条,而这条突然出现的通道,无论通向何方,至少带来了一线变数。冯子安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又是一阵疼痛),用右手支撑着身体,开始尝试向那黑漆漆的洞口内爬去。
洞口很窄,他受伤的身体移动起来异常艰难。左臂完全无法用力,只能拖在身侧。每前进一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粗重的喘息。通道内似乎有阶梯向下延伸,很陡,也很粗糙。他只能小心翼翼地用右手和膝盖探索着,一点点向下挪动。
黑暗浓得化不开,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依靠触觉和听觉。通道很狭窄,岩壁湿滑,空气浑浊,那股草药味越来越浓,中间似乎还夹杂着一丝……极淡的、熟悉的甜腥锈蚀气?和地底暗河、还有冯家庄后院荒僻处闻到的有些相似,但更加微弱。
向下爬了大约十几级粗糙的台阶,通道似乎变得平缓了一些,也稍微宽敞了一点,可以勉强弯腰行走。冯子安停下休息,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头滴落。他再次倾听,四周依然寂静无声,只有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
他继续前行。通道曲折,似乎并非直线。他感觉自己在地下绕来绕去,方向感早已丧失。走了不知多久,就在他几乎要再次力竭时,前方极远处的黑暗中,忽然出现了一点极其微弱的、摇曳的……光亮?
不是火把的暖黄光,也不是油灯的光,而是一种更幽冷、更稳定的、淡淡的青白色光晕,如同夏夜的萤火,又像某种会发光的苔藓。
有光!说明那里可能有出口,或者有人!
冯子安精神一振,咬紧牙关,朝着那点微光的方向,加快了步伐(如果他那蹒跚的动作能被称为“加快”的话)。
随着靠近,那青白色的光晕逐渐变亮,也照亮了周围一小片区域。冯子安看清了,通道在这里变得宽阔了许多,岩壁上也出现了一些人工开凿的痕迹,甚至还有一些简陋的、嵌在壁上的灯台(但里面没有灯油)。而那光源,似乎来自通道尽头的一个拐角处。
他放轻脚步,忍着剧痛,慢慢挪到拐角处,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朝光亮处望去——
眼前所见,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瞳孔骤然收缩!
【二】
拐角之后,是一个比之前牢房大上数倍的地下洞窟。洞窟的形状不规则,顶部垂下一些钟乳石状的岩锥。地面相对平整,有人工修整的痕迹,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箱、破损的陶罐,以及一些难以辨认的杂物碎片。
而那青白色的光源,来自洞窟中央——那里生长着一小片奇异的、发出微弱冷光的苔藓类植物,覆盖了大约几个平方的地面。光线虽然不亮,但足以让人看清洞窟内的大致情形。
真正让冯子安惊骇的,不是这发光的苔藓,而是洞窟里的“人”。
靠近发光的苔藓边缘,背对着冯子安的方向,跪坐着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衫,头发披散,形如枯槁。他(从身形判断)低垂着头,身体以一种怪异的、僵硬的姿势微微前倾,双手似乎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塑。
在更远处的阴影里,靠着岩壁,似乎还有几个人影,或坐或卧,但都寂然无声,没有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整个洞窟死寂一片,只有那微弱的光在无声摇曳,映照着这些如同被时光凝固的身影,营造出一种无比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氛围。
冯子安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活人?死人?为什么一动不动?刚才的刮擦声……是这个人发出的吗?
他强迫自己冷静观察。那个跪坐着的人,虽然一动不动,但身体似乎没有明显的腐败迹象(至少从背影看)。而且,刚才通道里的刮擦声和暗门开启的声音,明显是近期、甚至是刚才才发生的。这里……很可能还有活人!
他深吸一口气,忍着恐惧和身体的剧痛,用极低的声音试探着开口:“请……请问……”
声音在寂静的洞窟里显得格外突兀。那个跪坐的背影,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冯子安紧紧盯着。过了几秒钟,那个背影,以一种极其缓慢、仿佛生了锈的机括般僵硬的速度,开始……转动头部。
先是肩膀微微耸动,接着,颈骨发出极其细微的“咯咯”轻响,披散的长发随着动作滑落,露出了小半张侧脸——在幽冷的光线下,那是一张布满污垢、瘦得脱形、几乎皮包骨头的脸,眼眶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
然后,那双深陷的眼眶,转向了冯子安藏身的拐角阴影处。眼睛的位置,在昏暗光线下只能看到两个更深的黑洞。
冯子安感到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那眼神(如果还能称之为眼神)空洞、麻木,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感波动,却又好像……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直勾勾地“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四目(或者说,冯子安的眼睛与那两个黑暗的空洞)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了。
“你……”一个极其沙哑、干涩、仿佛两片砂纸摩擦的声音,从那个“人”的方向传来,打破了死寂。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怪异的穿透力,“……来了。”
冯子安头皮发麻。“我……我是冯子安。冯家的……你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冯……家……”那沙哑的声音重复着这个词,语速缓慢,似乎是在回忆,又似乎只是无意识地重复。跪坐的身影又微微动了一下,这次,他(?)似乎想要站起来,但身体刚抬起一点,就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无法支撑自身的重量。
冯子安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但身体的剧痛和内心的警惕让他止步不前。
那个“人”最终还是没能站起,又重新跌跪回去,只是抬起头,让那张可怖的脸更多暴露在冷光下。他的嘴唇翕动着,继续用那砂纸般的声音说道:“等……等了……很久……东西……带来了吗?”
东西?冯子安心中一震。是指木匣?这个人知道木匣?他等的是带着木匣的人?
“什么东西?”冯子安谨慎地反问,同时仔细观察对方。这个人虽然形貌骇人,但言语似乎还有逻辑,只是反应极其迟缓。
“钥匙……封存之地的……钥匙……”沙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冯……守业……说……会有人……带着钥匙……来……”
父亲!这个人认识父亲!他口中的“冯守业”正是冯子安父亲的名字!而且他知道“钥匙”和“封存之地”!这很可能与木匣、与父亲留下的秘密直接相关!
冯子安激动起来,但依旧保持警惕:“你是谁?为什么等我父亲?你知道我父亲在哪里吗?‘封存之地’是哪里?钥匙……是不是一个木匣?”
他一连串的问题似乎让那个“人”有些困惑,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艰难地消化这些信息。然后,他缓缓抬起一只枯瘦如柴、指甲又长又黑的手,指了指洞窟深处、那片发光苔藓后方更幽暗的区域。
“我……守陵人……末代……”声音更加虚弱,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冯守业……他……去了‘门’那里……阻止……‘它’出来……钥匙……必须……送到……‘眼’……合二为一……才能……重新……封印……”
断断续续的话语,信息支离破碎,却包含着惊人的内容!守陵人?末代?父亲去了“门”那里阻止“它”出来?“它”是什么?钥匙(木匣)需要送到“眼”那里,与什么“合二为一”,才能重新封印?
冯子安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将这些碎片拼凑起来。父亲果然没死?他去阻止某个可怕的东西(“它”)从“门”里出来?而木匣是封印的关键之一,需要送到另一个叫“眼”的地方,与另一个部分结合?眼前的“守陵人”是知道内情、在此等待接应的人?
“你说的‘门’和‘眼’在哪里?怎么去?我父亲现在怎么样?‘它’又是什么?”冯子安急切地追问,同时向前挪了两步,想要听得更清楚,也看得更清楚些。
随着靠近,他闻到了那个“守陵人”身上散发出的、浓重的、混合了尘土、腐朽和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草药和淡淡甜腥的气息。他也更清楚地看到了对方的脸——不仅仅是瘦削和污垢,在裸露的脖颈和手背皮肤上,似乎有一些……极其细微的、暗红色的、如同血管脉络般凸起的纹路,在冷光下若隐若现,显得异常诡谲。
守陵人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缓缓转动头颅,再次“看”向冯子安,那双空洞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像是……悲哀?又像是焦急?
“时间……不多了……”他的声音越发微弱,语速却稍微快了一点,“‘它’……被惊动了……冯守业……撑不了多久……通道……后面……”他再次抬起枯瘦的手,这次指向了洞窟另一侧、远离冯子安来路方向的岩壁,“走……那里……去‘眼’……带着钥匙……快……”
话音未落,守陵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咳嗽声中,似乎还夹杂着轻微的、液体翻涌的咕噜声。
“你怎么样?”冯子安下意识又想上前。
“别……过来!”守陵人猛地抬起头,厉声喝道(虽然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同时挥手制止。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身体一软,向前扑倒,趴在了那片发光的苔藓边缘,不再动弹,只有肩膀还在微微起伏,显示他还活着,但显然已虚弱到了极点。
冯子安僵在原地,内心充满了矛盾。这个守陵人显然知道至关重要的信息,而且状态极差,可能命不久矣。但他指示了方向——洞窟另一侧的岩壁后有通道,通往所谓的“眼”,也就是木匣需要送达的地方。
水生带着木匣往北山去了。北山废窑区……难道就是“眼”的所在?还是说,另有他处?
他必须尽快做出决定。留在这里照顾这个垂死的守陵人?还是立刻按照指示,去寻找通道,争取与水生汇合,或者至少弄清楚“眼”的位置?
守陵人刚才说“时间不多了”,父亲“撑不了多久”。这意味着危机正在迫近,那个被父亲阻止的“它”,可能即将脱困。
冯子安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守陵人,又看了看他指示的那片黑暗的岩壁。最终,他咬了咬牙。守陵人拼尽最后力气指出道路,或许正是希望有人能继续完成任务。留在这里,两人可能都会被困死。他必须行动起来!
他对着守陵人的方向,低声说了一句:“保重。”然后,忍着全身剧痛,转身,朝着洞窟另一侧、守陵人指示的岩壁方向,踉跄而去。
他没有注意到,在他转身离开后,趴伏在冷光苔藓边的守陵人,极其轻微地、幅度几乎不可察地,抬了一下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冯子安离去的背影,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重新无力地垂落下去。而他脖颈和手背上那些暗红色的细微纹路,在冷光的映照下,似乎……比刚才更清晰、更鲜活了一点点。
【三】
冯子安摸索到洞窟另一侧的岩壁。这里比入口处更加黑暗,发光的苔藓只能提供极其有限的微光。他用手在粗糙的岩壁上仔细摸索,寻找可能存在的缝隙、机关或者通道入口。
岩壁冰冷潮湿,布满凹凸不平的凿痕和自然的裂缝。他摸索了好一会儿,几乎要绝望地以为守陵人指错了方向,或者自己理解错了时,手指忽然在靠近地面一处不起眼的、被几块碎石半掩的位置,触碰到了一小片异常光滑的石面。
他拨开碎石,发现那是一个嵌入岩壁的、大约一尺见方的石板。石板表面刻着一些模糊的、难以辨认的纹路,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圆形的凹陷——与牢房里那个暗门机关上的凹陷,几乎一模一样!
又是血?冯子安皱了皱眉。他右手指尖的伤口已经结痂,他用力挤压,勉强渗出一点血珠,涂抹在圆形凹陷中,然后模仿之前的动作,按压、旋转。
“咔哒……”
熟悉的机簧轻响。石板向内陷入,然后悄无声息地向侧面滑开,露出后面一条更加狭窄、向下倾斜的通道。一股比之前更加阴冷、气流更强烈的风,从通道深处涌出,带着浓郁的、陈年的尘土味,还有……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锈蚀气,似乎更明显了些。
冯子安没有犹豫,俯身钻了进去。这条通道比他之前爬下来的那条还要难走,不仅狭窄陡峭,而且脚下湿滑,布满了滑腻的苔藓。他只能手脚并用(右手和膝盖、脚),一点一点向下挪动,左臂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晕厥,但他死死咬住下唇,依靠意志力强行支撑。
通道似乎没有尽头,一直在向下,向下。黑暗和孤寂吞噬着感官,只有自己的喘息和摩擦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体温在迅速流失,意识又开始模糊。他感觉自己不是在爬行,而是在向着地狱的深处坠落。
不知爬了多久,就在冯子安感觉自己最后一丝力气即将耗尽,就要昏死在这黑暗通道里时,前方忽然传来了隐约的……水声?
哗啦……哗啦……是水流冲刷岩石的声音,比地底暗河更加清晰、更加……空旷。
他精神一振,鼓起余勇,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继续前进。又爬了一段,通道开始变得平缓,前方也出现了微弱的光亮——不是之前那种青白色的冷光,而是一种更自然的、带着水汽反射的、朦胧的光晕。
终于,通道到了尽头。出口被一片茂密的、湿漉漉的藤蔓植物遮挡。冯子安拨开藤蔓,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呆住。
他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地下溶洞之中。溶洞的规模远超之前的洞窟,高不见顶,远处一片黑暗。近处,一条宽阔的地下河在溶洞中蜿蜒流淌,河面泛着粼粼的波光——光源来自溶洞穹顶某些不知名的、会发出微弱磷光的矿物,或者某种特殊的发光水生生物?光线虽然不强,但足以照亮河面附近的大片区域。
空气湿润而清新,带着水汽和岩石的气息,冲淡了之前通道里的污浊。水声潺潺,回荡在空旷的溶洞中,显得异常空灵,却也格外衬托出这里的寂静与……古老。
冯子安挣扎着从通道口爬出来,瘫坐在潮湿的河岸边,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汽的空气。身体的痛苦在短暂的放松后再次席卷而来,但他顾不上了,他被眼前的景象和所处的位置震惊了。
这条地下河……是否连通着冯家庄地底的那条暗河?自己竟然从冯家庄的地牢,通过隐秘通道,来到了如此深、如此庞大的地下世界?这里就是守陵人所说的,通往“眼”的路径吗?“眼”又会在哪里?沿着这条河走?
他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一点体力,开始观察周围。河岸边散落着一些被水流冲刷得圆润的石头,还有一些……人工痕迹?他撑着身体站起来,沿着河岸慢慢前行。没走多远,他就发现了一些更加明显的迹象:河岸的石壁上,出现了一些粗糙的开凿痕迹,甚至还有几个疑似用来固定火把或灯台的凹槽。更远处,似乎有一处河岸向内凹陷,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石滩。
他朝着石滩走去。走近了才发现,石滩上竟然散落着一些……腐朽的木片、生锈的金属碎片,甚至还有几个半埋在泥沙里的、破损的陶罐。看样式,非常古老,绝非近代之物。
这里有人活动过,而且是很久以前。
冯子安的心跳再次加速。他蹲下身(这个动作让他疼得龇牙咧嘴),仔细查看那些碎片。木片已经烂得不成形,金属碎片锈蚀严重,陶罐的样式古朴,上面似乎有一些模糊的、简单的刻画纹路,但难以辨认。
就在他试图辨认陶罐纹路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石滩边缘、靠近水面的地方。那里,在湿润的沙石中,似乎半掩着一样东西,在微弱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不同于石头和陶片的、暗沉的光泽。
他艰难地挪过去,拨开沙石,将那东西挖了出来。
入手冰凉、沉重。是一个大约巴掌大小的、扁平的金属物件,呈不规则的圆形,边缘有些破损。表面覆盖着厚厚的锈蚀和钙化的水垢,但依稀能看出原本是青铜质地。上面有一些凹凸的纹路,似乎刻着图案和……文字?
冯子安用衣袖用力擦拭表面的污垢,借着溶洞中微弱的光,勉强辨认。纹路非常古老、抽象,不像是常见的汉字或任何他知道的文字。图案部分,似乎是一个扭曲的、如同漩涡又如同眼睛的符号,周围环绕着一些波浪线和点状刻痕。
这图案……他好像在哪里见过类似的?记忆有些模糊,似乎在家中的某些古旧器物、或者父亲书房某本残破古籍的插图里瞥见过一眼?
难道这是……与“守陵人”、“封存之地”相关的古物?
他正凝神细看,突然——
“哗啦!”
前方不远处的河面,毫无征兆地炸开一片巨大的水花!一个巨大的、黑乎乎的、难以名状的影子,猛地从水下窜出,带起漫天水珠,然后又重重地砸回水中,激起更大的波浪,朝着冯子安所在的河岸涌来!
冯子安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那青铜圆片差点脱手掉进河里。他连连后退,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石滩上,惊骇欲绝地盯着那翻涌的河面。
什么东西?!水怪?还是……“它”?
河面很快恢复了平静,只有被惊起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但那瞬间的视觉冲击和巨大的声响,让冯子安的心脏几乎跳出嗓子眼。他死死盯着河面,浑身僵硬,连伤口的疼痛都暂时忘记了。
等待了半晌,河面再无动静。但那未知的恐怖,已经深植心底。这条看似平静美丽的地下河,潜藏着莫测的危险。
他握紧了手中的青铜圆片,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不能再停留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到出路,找到“眼”,或者找到与外界连通的地方。
他挣扎着爬起来,最后看了一眼那幽深平静、却暗藏杀机的河面,然后转身,沿着河岸,向着溶洞深处、地下河下游的方向,踉跄而去。手中紧握的青铜圆片,和腰间早已不存在的木匣一样,成了他此刻唯一的、沉重的“信物”。
他不知道前方还有什么在等待着他。不知道水生是否平安。不知道父亲是否还在苦苦支撑。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它”究竟是什么,又会带来怎样的灾难。
他只知道,必须走下去。
黑暗的地下溶洞中,微弱的水光映照着一个孤独、伤痕累累、却依然倔强前行的身影。潺潺的水声,仿佛远古的低语,陪伴着他,走向更深邃的未知。
(第三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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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血色北山
【一】
夜幕下的北山,失去了往日的沉寂,被一种躁动不安的气氛笼罩。废窑区方向,原本只有零星几点守夜篝火的地方,此刻却映出了一片不祥的、摇曳扩散的红光,伴随着随风隐约飘来的、夹杂着哭喊、怒骂和零星枪响的嘈杂声。
水生抱着那个冰冷的、染血的木匣,在山野间亡命狂奔。肺叶像要炸开,喉咙里充斥着血腥味,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靠本能和恐惧在驱动。身后,冯家庄方向的火光和喧嚣似乎被山岭隔断了一些,但另一种更迫近的危险感,却随着北山方向的异动而不断增强。
少爷……少爷怎么样了?他被抓了吗?还活着吗?水生不敢细想,一想就觉得心像被揪紧了一样疼。他只能拼命跑,朝着王叔、张叔他们所在的废窑区跑。少爷说了,木匣里的东西是关键,要交给王叔他们!
可是,北山怎么好像也出事了?
越靠近废窑区,空气中的焦糊味就越浓,还夹杂着硝烟和另一种……令人作呕的、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的臭味。哭喊声、咒骂声、物体倒塌的声响也越来越清晰。水生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不敢走大路,专挑崎岖隐蔽的山道和灌木丛穿行。当他终于能远远望见废窑区那片错落的破败窑洞和窝棚轮廓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
火光!好几处窝棚和窑洞都在燃烧,火舌舔舐着黑暗的天空,将断壁残垣和慌乱奔逃的人影映照得扭曲而可怖。人影幢幢,有穿着破烂、惊慌失措的乡亲,也有穿着杂乱军服、持枪挥舞、吆喝驱赶甚至开枪射击的士兵!孙殿英的部队,竟然已经打到了北山废窑区!
完了!乡亲们被袭击了!王叔张叔他们……
水生躲在了一块巨大的山石后面,浑身冰冷,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前有狼,后有虎,少爷托付的木匣,该送到哪里去?他该去哪里找王叔张叔?他们是不是也……
就在他彷徨无措、几乎绝望之际,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从他侧后方靠近。水生吓得一激灵,连忙缩紧身体,握紧了腰间那把夺来的军刀(刀鞘在路上被他扔了,只留刀身用破布裹着别在腰后),警惕地望去。
黑暗中,两个熟悉的身影猫着腰,快速接近。借着远处火光,水生认出了其中一人——是张叔手下的一个年轻人,叫栓子,平时对水生不错。另一个人面生,但也穿着乡亲们常见的破旧衣服。
“栓子哥!”水生差点哭出来,压低声音喊道。
栓子显然也吓了一跳,待看清是水生,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神色,连忙和同伴一起躲到山石后。“水生?你怎么在这儿?就你一个?子安少爷呢?”栓子急切地问道,目光扫过水生怀里紧紧抱着的、沾满血污的木匣,瞳孔微微一缩。
“少爷……少爷为了让我逃出来,被……被抓住了!”水生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哽咽,“他让我带着这个匣子,一定要交给王叔或者张叔,说里面的东西是关键!栓子哥,这……这是怎么回事?孙殿英的人怎么打到这里来了?王叔张叔呢?”
栓子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狗日的孙殿英,不仅是想掘冯家的坟,他是想把咱们这一带知道点内情、可能碍事的人都清理掉!冯家庄一乱,他们分出一股人马,直接就奔北山来了,趁夜偷袭!王叔带着一部分青壮在废窑区东边那片乱石坡那边阻击,张叔在组织老弱妇孺往更深的山里撤!我们俩是奉命出来探情况的。”
他看了一眼水生怀里的木匣,又看了看水生满身的血污、疲惫和惊惶,沉声道:“这里不能久留,追兵随时可能搜过来。王叔他们那边压力很大,但也只有那里相对能顶一阵。水生,你还能走吗?我带你去见王叔!这匣子……必须尽快交到他手里!”
水生用力点头,抹了一把眼泪:“我能走!”
“好,跟紧我们,别出声!”栓子示意同伴警戒,然后带着水生,借着地形和阴影的掩护,朝着废窑区东侧、枪声和喊杀声最激烈的方向潜行而去。
沿途所见,触目惊心。燃烧的窝棚,倒塌的土墙,散落的家什,偶尔可见倒伏在地、生死不知的人影(有乡亲,也有士兵)。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味。零星的枪声和短兵相接的喊杀声从前方不断传来。
他们小心地避开几处有士兵小队巡逻或劫掠的区域,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接近了那片被称为“乱石坡”的区域。这里地势较高,遍布大小不一的岩石,易守难攻。此刻,岩石后面、缝隙间,不断有火光闪烁(土枪射击的火光),以及愤怒的吼叫和痛苦的闷哼传来。
栓子带着水生,从一个隐蔽的、被茂密灌木遮掩的石缝钻了进去。里面是一个相对宽敞的石窟,此刻成了临时的指挥所和伤员安置点。石窟里点着几盏昏暗的油灯,映照着几张布满烟尘、血污和焦虑的脸。
王魁——那位面容黝黑、眼神坚毅的汉子,正蹲在地上,给一个肩膀中枪的年轻人包扎伤口。他动作麻利,但眉头紧锁,听到动静猛地抬头,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一把老旧驳壳枪上。
“王叔!”栓子低声道,“是我,栓子!我把水生带来了!”
“水生?”王魁一愣,随即看到了栓子身后的水生,和他怀里那个显眼的木匣,立刻站了起来,“子安呢?这匣子……”
“王叔!”水生见到王魁,眼泪又涌了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双手将木匣捧过头顶,“少爷……少爷被孙殿英的人抓回冯家庄了!他拼死让我带着这个逃出来,说……说里面的东西是关键,一定要交到您手里!”
王魁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一把接过木匣。木匣冰凉沉重,上面的血污刺目惊心。他手指微微颤抖,抚摸着匣子表面粗糙的木纹和那个奇特的铜锁。
“子安……被抓了……”王魁的声音低沉沙哑,蕴含着巨大的愤怒和痛惜。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里只剩下决绝的寒光,“孙殿英……此仇不共戴天!”
他小心地掂了掂木匣,又仔细看了看那铜锁,并没有立刻尝试打开,而是沉声问道:“水生,子安还说了什么?冯家庄里面到底什么情况?你仔细说!”
水生强忍悲痛,断断续续地将他们在冯家庄的经历——如何躲藏、如何听到父亲留言、如何拿到木匣、如何遭遇搜捕、如何从后院听到诡异嚎叫、如何从西墙豁口逃出、冯子安如何为救他而被俘——尽可能地讲述了一遍。尤其是提到冯老爷可能未死、去了某个“门”那里阻止什么“出来”,以及木匣可能是“钥匙”时,王魁和周围几个听到的人都露出了震惊和极度凝重的神色。
“冯老爷还活着?去了‘门’那里?”王魁喃喃重复,目光再次落在木匣上,“钥匙……原来如此……原来老爷子留下的后手是这个……可是,‘门’……难道真的……”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眼中的忧虑更深了。显然,他知道一些内情,而这些内情,让他对眼前的局势更加担忧。
“王头儿!西边的弟兄快顶不住了!狗日的火力太猛,还有小炮!”一个满身尘土的汉子冲进石窟,气喘吁吁地报告。
王魁猛地回过神来,将木匣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又或者是烫手的烙铁。他看了一眼外面越来越激烈的战况,又看了看怀中木匣,脸上闪过激烈的挣扎。
最终,他做出了决定。
“栓子!”王魁低喝道。
“在!”
“你带两个人,护送水生,还有这个木匣,立刻从我们之前探好的那条隐秘小路,往鹰嘴涧方向撤!去找你张叔汇合!记住,人在匣在!匣子绝对不能落在孙殿英手里!”王魁的语气斩钉截铁。
“王叔!那你呢?”水生急道。
“我留下断后!”王魁拍了拍水生的肩膀,眼神复杂,有慈爱,有决绝,也有深深的托付,“水生,你是好孩子。子安把匣子交给你,是信你。现在,王叔也信你。一定要把匣子安全带出去,交给你张叔!告诉他,冯老爷可能还在‘门’那里苦撑,钥匙已经拿到了,但怎么用,要看他的了!快走!”
“王叔!”水生泪流满面。
“执行命令!”王魁厉声道,然后将木匣重新塞回水生怀里,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走!”
栓子不再犹豫,拉起水生,对另外两个指定的汉子一招手,四人迅速钻出石窟,消失在另一条更隐蔽、通往深山的小径黑暗中。
王魁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着石窟内剩余的、伤痕累累却目光坚定的汉子们吼道:“弟兄们!为了给撤走的乡亲们争取时间,为了守住咱们最后的希望!跟狗日的拼了!”
“拼了!”低沉的怒吼在石窟内回荡。
王魁拔出驳壳枪,检查了一下子弹,最后看了一眼水生他们离去的方向,眼神坚毅如铁,然后毅然冲出了石窟,扑向了火光最盛、厮杀最惨烈的战线。
【二】
鹰嘴涧,位于北山更深处,是一处地势险要、入口隐蔽的峡谷。传说曾有鹰群在此筑巢,故而得名。这里也是张德贵(张叔)预先选定的、万一废窑区失守后的最后退守据点之一。
水生和栓子等四人,在王魁等人的拼死掩护下,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夜色的掩护,艰难地摆脱了可能的追兵,一路跌跌撞撞,终于在凌晨天色将明未明、最黑暗寒冷的时候,抵达了鹰嘴涧的入口附近。
四个人都已是筋疲力尽,身上添了不少刮擦伤。水生更是全靠一股意志力在支撑,怀里紧紧抱着木匣,仿佛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意义。
入口处有暗哨。几声有节奏的鸟鸣(暗号)交换后,两个持着土枪、神情警惕的乡亲从岩石后闪出,确认了栓子等人的身份,尤其是看到水生和他怀里的木匣时,明显松了口气,连忙引着他们进入峡谷。
峡谷内比想象中宽敞,两侧是高耸的峭壁,中间有一条小溪流过。此刻,溪边空地上,或坐或卧着许多逃难而来的乡亲,大多是老弱妇孺,个个面带惊惶,衣衫不整,很多人身上带伤。空气中弥漫着悲伤、恐惧和压抑的哭泣声。几个看起来像是头目的人正在焦头烂额地安抚众人、分配所剩无几的食物和清水、照料伤员。
张德贵就在溪流上游一块较为平坦的大石边,正和一个老者低声急促地交谈着。他比之前更加憔悴,眼窝深陷,嘴唇干裂,但眼神依旧锐利,不断扫视着峡谷内的情况。
“张叔!”栓子带着水生,快步走到大石边。
张德贵闻声转头,看到水生和那个木匣的瞬间,身体明显一震,脸上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但随即被更深的忧虑覆盖。“水生!你们……王魁呢?子安呢?”他的声音沙哑急切。
“张叔!”水生再次跪倒,双手奉上木匣,哭着将情况又说了一遍,尤其是王魁让他们带匣子撤离、自己留下断后,以及冯子安被抓、冯老爷可能未死、木匣是“钥匙”等信息。
张德贵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尤其是听到王魁选择断后时,他放在膝上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青筋毕露。当水生复述完,他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围的嘈杂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终于,他伸出手,极其缓慢、极其郑重地,接过了那个沾满血污、冰凉沉重的木匣。他的手指抚过木匣表面的纹路和铜锁,动作轻柔,仿佛在触碰一件圣物,又像是在感受其上承载的鲜血与牺牲。
“守业兄……子安……王魁兄弟……”张德贵低声念叨着,声音哽咽,虎目含泪。但他很快强行压下了情绪,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深沉。
他看了看木匣,又抬头望向峡谷入口的方向,那里隐约还能听到极远处传来的、微弱的枪炮声(也许是幻听)。
“钥匙……”他喃喃道,“原来,老爷子临终前交代的‘匣中物,系生死,非至绝境不可轻启’,指的就是这个……守业兄去了‘门’那里,是在用命为我们争取时间啊……”
他看向周围几个靠拢过来的、核心的乡亲头目,沉声道:“诸位,冯老爷可能尚在人间,正在某处苦苦支撑,阻止一场大祸。子安少爷舍命送出的‘钥匙’在此。王魁兄弟和许多乡亲,正在用血肉为我们争取最后的时间。”
他举起木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我们退到这里,已是绝境。但希望未绝!这匣中之物,或许就是扭转一切的关键!我们必须尽快弄清楚它到底是什么,如何使用!同时,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王魁他们顶不住,孙殿英的部队迟早会找到这里!我们必须利用鹰嘴涧的地形,做好死守的准备,为破解匣中秘密,争取最后的时间!”
众人闻言,神色凛然,恐惧中生出决绝。已经到了这一步,无路可退,唯有死战,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张爷,您吩咐吧!我们听您的!”一个头目哑声道。
“对!跟狗日的拼了!”
张德贵点了点头,开始迅速下达命令:一部分青壮立即去加强峡谷入口和两侧险要处的防御工事,设置陷阱,分配有限的武器弹药;一部分人继续安抚照顾老弱妇孺,并开始清点所有物资,做好长期固守的打算;另派几个最机警可靠、熟悉更深山地形的人,作为最后的信使和预警哨,向更深的山中探寻可能的退路或隐秘藏身点。
安排完这些,张德贵抱着木匣,带着水生和两个最为信赖、年纪较长、似乎知道一些往事的老者,走到了峡谷最深处一个僻静、背风的小石洞内。这里暂时作为他的“指挥所”和……研究木匣的地方。
石洞里点起一小堆篝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和潮湿。张德贵将木匣放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借着火光,三人(张德贵和两位老者)开始仔细端详这个关系着无数人性命的木匣。
木匣本身并无太多特殊,只是木质坚硬(像是老槐木),做工古朴。关键在那把铜锁。锁形奇特,非寻常样式,锁孔更是复杂,似乎需要特定的钥匙,或者……特殊的开启方法。
“这锁……有点像老辈人传说里的‘阴阳扣’?”一位满脸皱纹、被称为“三爷”的老者眯着眼,凑近了仔细看,“据说有些古老的机密之物,会用这种锁,需要同时满足某种‘条件’才能打开,强撬或者用错方法,可能会损毁里面的东西,或者引发别的……麻烦。”
“条件?”张德贵皱眉,“什么条件?子安有没有说怎么打开?”
水生茫然摇头:“少爷只说里面的东西是关键,没……没说要怎么打开匣子。”
另一位驼背的老者(人称“徐老蔫”)沉吟道:“既然是冯老爷留下的,又是关乎那‘封存之地’的钥匙,这开启之法,或许也和那地方的秘密有关?或者,需要冯家血脉?或者特定的时辰、地点?”
张德贵思索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石头。冯家血脉?子安倒是在,可他被抓了。特定的时辰地点?他们现在被困鹰嘴涧,哪有什么条件去讲究时辰地点?
“会不会……钥匙本身,就是开启的方法?”三爷忽然道,“你们看这锁孔,形状是不是有点特别?像不像是……要插入某种特定形状的东西,而不是普通的钥匙?”
张德贵闻言,再次凑近锁孔仔细观察。锁孔内部结构似乎的确有别于寻常锁具,更复杂,更像是一个……凹槽?需要嵌合某种有特定轮廓的物件?
“特定形状的东西……”张德贵喃喃道,脑海中忽然闪过冯守业(冯老爷)过去某次酒后,曾提起过祖上传下的某件信物,形状奇特,似玉非玉,似石非石,上面有天然纹路,与家族某个重大秘密有关……当时只当是醉话,未加深究。难道那件信物,就是开启此匣的“钥匙”?
可那信物在哪里?冯家遭此大难,宅邸被毁,那信物是否还在?是否被冯老爷带走了?或者……就在这木匣之中?
“或许,我们需要尝试其他方法。”张德贵沉声道,“但不能鲁莽。这木匣关系重大,绝不能损坏。我们……”他话未说完,忽然,峡谷入口方向,传来了一声尖锐的、示警的唿哨声!
紧接着,是更加清晰急促的锣响和喊叫:“敌袭!敌人摸上来了!”
张德贵脸色剧变,猛地站起身!“这么快?!”
他看了一眼石台上的木匣,毫不犹豫地脱下自己的外衣,将木匣紧紧包裹起来,塞到水生怀里:“水生!你带着匣子,和两位老爷子一起,立刻去我们之前看好的那个最隐蔽的崖缝山洞!除非我或者王魁亲自去叫你们,否则无论如何不要出来!更不要让人发现木匣!”
“张叔!那你……”
“我去前面指挥!”张德贵语气不容置疑,“记住,匣子在,希望就在!快走!”
水生抱着被衣服裹紧的木匣,看了看张德贵决绝的眼神,又看了看两位面色凝重的老者,重重点头,跟着三爷和徐老蔫,迅速钻出石洞,朝着峡谷深处更隐秘、更险峻的崖壁方向跑去。
张德贵目送他们消失在黑暗中,深吸一口气,拔出腰间的砍刀,毅然朝着峡谷入口、喊杀声和枪声骤然激烈起来的方向,大步奔去。
火光,再次映红了他坚毅而悲怆的脸。鹰嘴涧的血战,拉开了序幕。
【三】
峡谷入口处的战斗,从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
孙殿英的部队显然是有备而来,人数众多,装备精良(相对于乡亲们的土枪刀矛而言),并且似乎得到了熟悉附近地形的向导(可能是被俘或投敌的当地人),竟然在凌晨最黑暗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摸到了鹰嘴涧入口附近,打了守卫一个措手不及。
第一波突袭,守卫的乡亲们死伤惨重,入口处的简易工事被突破。张德贵赶到时,敌人已经冲入了峡谷前段,正与仓促组织起来的第二道防线激烈交火。
子弹呼啸,土枪轰鸣,刀光闪烁,呐喊与惨叫混杂。地形限制了敌人兵力的展开,但也让防守方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每一块岩石后面,每一处拐角,都在进行着惨烈的争夺。
张德贵挥舞着砍刀,身先士卒,哪里最危急就冲向哪里。他的勇猛和指挥,暂时稳定了摇摇欲坠的防线,将敌人压制在峡谷前段一个相对狭窄的区域。但乡亲们伤亡不断在增加,弹药更是迅速消耗。敌人虽然也死伤不少,但后续兵力仍在不断涌入,火力持续不断。
“张爷!子弹快打光了!”
“石头!用石头砸!”
“狗日的从侧面爬上来了!”
战况异常惨烈。张德贵知道,这样硬拼下去,失守只是时间问题。鹰嘴涧虽然险要,但并非绝地,敌人如果不惜代价,完全可以慢慢磨死他们。
必须想办法!必须为水生他们、为木匣争取更多时间!
他一边挥刀格开一个敌人的刺刀,反手将对方砍倒,一边焦急地思考。突然,他看到了峡谷两侧陡峭的、布满松散岩石的崖壁。
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能同归于尽的想法,在他脑海中形成。
“栓子!二牛!带几个人,跟我来!”张德贵嘶声吼道,点了几个身手相对敏捷、此刻离他较近的汉子,包括之前护送水生回来的栓子。
他们且战且退,撤到峡谷中段一处崖壁下方。这里的地势更高一些,可以俯瞰前段的战场,而且崖壁上堆积着大量风化的、松动的巨石。
“看到那些石头了吗?”张德贵指着上方,“用撬棍!把最大的那些,给我撬下去!砸死下面那些狗日的!”
众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这是利用地形,进行一场“石雨”攻击!虽然可能也会对峡谷地形造成一定破坏,甚至伤及可能还在前段与敌人缠斗的自己人,但此刻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几人迅速找到几根粗壮的树干或铁钎作为撬棍,爬上崖壁合适的位置,开始奋力撬动那些看似摇摇欲坠的巨石。
“一!二!三!使劲!”
“嘎吱……轰隆!”
第一块、也是最大的一块巨石,在众人的呐喊和合力下,脱离了岩壁,沿着陡坡轰然滚落!它携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撞碎沿途较小的石块,掀起漫天尘土,朝着峡谷前段、敌人最密集的区域砸去!
下方正在激战的双方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震动惊得一愣。紧接着,惊恐的呼喊从敌群中爆发!
“石头!快躲开!”
“啊——!”
巨石无情地碾过,将躲避不及的士兵连同他们藏身的岩石一起压碎、撞飞!开辟出一条血腥的死亡之路!更多的碎石随之滚落,如同崩塌的山体,瞬间给进攻的敌人造成了惨重的伤亡和巨大的混乱。
“继续!别停!”张德贵吼道,自己也抄起一根撬棍,加入撬石的行列。
一块又一块巨石被撬落,隆隆的滚石声成了战场的主旋律。峡谷前段烟尘弥漫,惨叫连连。敌人的攻势被这突如其来的“天灾”彻底打乱,不得不狼狈后撤,寻找掩体躲避。
防守的乡亲们压力大减,士气也为之一振。但他们也付出了代价,一些没来得及完全撤到安全区域的乡亲,也被滚石波及,造成了额外的伤亡。而且,大量落石堵塞了部分通道,也影响了他们自己的机动。
但无论如何,这险招暂时遏制了敌人凶猛的进攻,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敌人被这阵“石雨”砸懵了,暂时停止了大规模的冲锋,只在远处用枪械盲目射击,不敢再轻易靠近落石区。峡谷中出现了短暂的、暴风雨前的诡异平静,只有伤者的呻吟和岩石偶尔滑落的声响。
张德贵瘫坐在崖壁下,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汗水泥污血渍混合在一起。栓子等人也累得几乎虚脱,但眼神里有一种狠厉的快意。
“张爷,这法子……能挡多久?”栓子喘着气问。
张德贵望着烟尘渐散的入口方向,那里影影绰绰,敌人正在重新集结、观察。他摇了摇头,声音疲惫:“挡不了多久。他们吃了亏,下次会更小心,可能会用火攻,或者分兵从两侧山脊想办法迂回……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他回头望了一眼峡谷深处,水生和木匣藏身的崖缝山洞方向。时间……还需要更多时间。不知道三爷和徐老蔫,有没有从木匣上研究出什么?或者,有没有其他破解困局的办法?
“让大家抓紧时间休息,救治伤员,清点弹药,加固工事!尤其是注意两侧山脊,加派哨位!”张德贵吩咐道,“栓子,你带两个人,去后面看看水生他们的情况,也问问两位老爷子,有没有什么发现。注意隐蔽!”
“是!”栓子领命,点了两个人,悄悄向峡谷深处潜去。
张德贵则重新站起身,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伤员聚集的地方。他知道,下一波攻击,可能会更加猛烈,更加致命。鹰嘴涧,这个最后的据点,已经变成了血腥的绞肉机,而他们能做的,就是在这绞肉机中,挣扎着,为那渺茫的希望,多争取哪怕一刻的时间。
晨曦,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峡谷上空的硝烟和尘雾,洒下惨淡的光。照亮了满地的狼藉、鲜血和尸体,也照亮了幸存者们脸上那混杂着绝望、仇恨与不屈的复杂神情。
新的一天,在血色中来临。而战斗,远未结束。
(第三十七章 完)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