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荒宴》
第二十二章 暗流汹涌
【一】
石缝狭窄、潮湿、冰冷,仅能勉强容纳冯子安和石头两人蜷缩着挤在一起。岩石粗糙的表面硌着他们伤痕累累的身体,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会带来新的刺痛。但此刻,这点微不足道的痛楚,与外界那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外面,追兵的脚步声、呼喊声、偶尔的枪声,如同潮水般,时而汹涌逼近,拍打着石缝的入口,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时而又似乎退去,只留下风声和死寂,却又潜伏着更深的危险。冯子安和石头紧靠着岩壁,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会暴露这最后的藏身之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奔流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轰鸣,与远处隐约的追捕声交织成一曲惊心动魄的死亡交响。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和等待中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身体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和寒冷而变得僵硬麻木,伤口处的疼痛也渐渐从尖锐转为一种持续的、冰冷的钝痛。饥饿和干渴如同两条毒蛇,在短暂的惊险逃亡中被暂时遗忘,此刻又重新苏醒,开始更加凶猛地啃噬着他们的胃壁和喉咙。胃里空空如也,一阵阵痉挛般的绞痛;喉咙干得冒烟,吞咽动作都变得困难,只能艰难地分泌出一点点带着血腥味的唾液,润湿一下干裂的嘴唇。
冯子安的头脑却异常地清醒,或者说,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近乎冰冷的清醒。他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追兵的搜索模式、可能的位置和意图。从声音判断,追兵并未放弃,他们只是在复杂的山区地形中暂时失去了明确的目标,正在分片拉网式搜索。刚才那阵靠近的脚步声,很可能是其中一支搜索小队经过了石缝附近。
不能在这里久留!这个石缝虽然隐蔽,但并非绝对安全。一旦有搜索兵靠近仔细检查,或者有猎犬(孙殿英的部队可能有)追踪气味,他们立刻就会暴露。而且,长时间停留,身体的僵硬和低温症会让他们失去最后的行动能力。
必须趁追兵搜索的间隙,继续移动,向着废窑区的方向靠拢。但外面的情况不明,贸然出去,很可能再次撞入包围圈。
冯子安轻轻碰了碰身边的石头。石头因为失血、疲惫和紧张,已经有些昏昏沉沉,被冯子安一碰,猛地惊醒,眼神里充满了惊惧。
“不能……不能睡。”冯子安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道,“咱们得走。”
石头用力眨了眨眼,强迫自己清醒,点了点头,但眼神里满是茫然和无助。往哪儿走?
冯子安示意他噤声,然后自己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头凑近石缝的入口处,只露出一只眼睛,向外窥探。
外面是一个被几块巨大落石环绕的小小凹地,生长着一些低矮枯黄的灌木。天色比之前更暗了些,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似乎酝酿着一场冬雨或雪霰。视野范围内,暂时看不到人影,也听不到近处的脚步声。只有山风穿过石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但冯子安不敢大意。他耐心地等待、观察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确认附近确实没有明显的动静后,才缩回头,对石头低声道:“外面暂时没人。我们往东北方向,那边山坡更陡,乱石更多,容易隐藏。记住,动作要轻,要快,贴着岩石阴影走。”
两人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四肢,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从石缝里挪了出来。重新暴露在开阔地带,寒冷的风立刻包裹了他们,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此刻顾不上寒冷,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按照冯子安的指示,弯着腰,紧贴着巨大落石的阴影和地面起伏的沟坎,朝着东北方向的陡峭山坡快速而隐蔽地移动。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落脚前先观察,避免踩到松动的碎石发出声响。眼睛像猎鹰一样,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山脊、岩石后、灌木丛,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们心头一紧。耳朵竖得笔直,捕捉着除了风声之外任何不和谐的声音。
攀爬陡坡消耗着他们残存的体力。冯子安感觉左臂的伤口每一次用力都传来撕裂般的疼痛,胸口那股沉闷的压迫感也越发强烈,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眼前阵阵发黑。石头更是步履维艰,脚底的伤口在粗糙岩石和泥土的摩擦下,疼痛几乎让他晕厥,他只能死死咬住牙关,用意志力对抗着身体一波波袭来的虚脱感。
但他们不敢停。停下,就可能意味着被追上,被射杀,或者冻死在这荒山野岭。
爬上一段陡坡,前方出现了一片相对平缓的、布满风化碎石的山梁。山梁另一侧,是更加深邃的沟壑和连绵的、光秃秃的山峦。这里视野更加开阔,但也意味着暴露的风险更大。
冯子安示意石头伏低身体,两人匍匐在山梁顶部的碎石后面,再次仔细观察前方和周围的情况。
忽然,冯子安的目光凝固了。在对面约一里外的一座山包半腰处,隐约可以看到几点移动的人影!虽然距离较远,看不清细节,但那种有组织的、端着枪、呈散兵线搜索前进的姿态,分明就是孙殿英的士兵!
而且,不止那一处!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至少有三四个方向,都能看到类似的小黑点在缓慢移动!孙殿英果然在北山外围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之前遇到的,只是其中一道防线而已!
一股寒意从冯子安的脚底板直窜头顶。形势比预想的还要严峻!孙殿英这是铁了心要将北山困死,连外围可能的渗透路径都封锁得如此严密!他们两人想要穿过这层层封锁,回到废窑区,难如登天!
“少爷……好多兵……”石头也看到了,声音里带着绝望的颤抖。
冯子安没有回答,他的大脑在飞速计算着。硬闯是死路一条。绕路?看这封锁的密度,恐怕方圆十几里都在监控之下。等待天黑?且不说他们能否在天黑前不被发现,就算天黑,孙殿英的士兵很可能配备照明工具,夜间巡逻也未必松懈。
似乎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
就在冯子安几乎要被这绝望的现实压垮时,他的目光忽然被山梁下方、那条深邃沟壑底部的一样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条极其细微的、几乎被枯草和乱石掩盖的、蜿蜒的痕迹。不像是人踩出来的路,更像是……野兽长期行走踩踏形成的小径?而且,那条小径延伸的方向,似乎是朝着北山深处,绕开了几处明显有哨兵的山头。
兽径!冯子安心中一动。动物,尤其是山中灵活的野兽,对地形的利用和危险的感知远超人类。它们行走的路径,往往是最隐蔽、最安全、最能避开人类视线的。如果沿着这条兽径走……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一点火星。虽然同样充满未知和风险(野兽的路径也可能通往危险的地方,或者遭遇野兽本身),但至少提供了一种不同于硬闯或绕大圈的可能性。
“看下面,”冯子安压低声音,指向那条几乎看不见的兽径,“跟着那条痕迹走。那是野兽走的路,可能能绕过一些哨卡。”
石头顺着看去,好半天才勉强辨认出那条极其模糊的痕迹。他点了点头,现在任何一点可能的方向,都比原地等死强。
两人不再犹豫,趁着远处哨兵的视线被山梁阻挡的间隙,快速而小心地从山梁另一侧滑下,落入了那条幽深的沟壑底部。
沟底光线昏暗,潮湿阴冷,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和枯枝,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味。那条兽径果然更加清晰了一些,蜿蜒向前,时而钻入茂密的灌木丛,时而紧贴着陡峭的沟壁,时而又消失在一片乱石滩中,需要仔细寻找才能重新接上。
走兽径,意味着他们必须像野兽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行、攀援、钻越。这对于他们疲惫伤痛的身体来说,是另一种残酷的折磨。但好处是,这条路极其隐蔽,头顶有茂密的枯枝和突出的岩壁遮挡,两侧是高耸的沟壁,极大地降低了被远处哨兵发现的可能。而且,野兽的路径往往避开开阔地和人类活动的区域。
他们像两个在黑暗地底摸索前行的幽灵,沿着那条若有若无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路径,艰难地向北山深处蠕动。衣服被荆棘扯成了布条,身上添了无数新的刮伤,手掌和膝盖早已磨破,火辣辣地疼。但他们不敢停,也不敢发出大的声响,只能咬牙坚持。
这条路,会通往哪里?是废窑区的后山?还是另一个绝境?亦或是……野兽的巢穴?
冯子安不知道。他只知道,这是目前唯一能看到、并且正在行走的“路”。希望的重量,此刻化作了脚下这冰冷潮湿、充满未知的兽径,引导着他们,在绝望的包围中,寻找那一线几乎不存在的生机。
【二】
沿着兽径在阴冷幽暗的沟壑底部穿行,感觉像是进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时间流速都变得缓慢的维度。头顶是高耸的、几乎合拢的黄土崖壁,只留下一线惨淡的天光,勉强照亮脚下潮湿腐烂的落叶和嶙峋的怪石。空气凝滞而寒冷,混合着泥土、腐殖质和某种动物巢穴特有的腥臊气息。除了他们自己压抑的喘息和衣物摩擦枯枝的细微声响,就只有风声在头顶沟口呼啸而过的呜咽,以及偶尔不知从何处岩缝中滴落的水珠,砸在积叶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
这条兽径远比想象中更加难行。它并非坦途,而是随着沟壑的自然起伏而蜿蜒曲折,时而需要攀爬近乎垂直的、湿滑的土坡,时而需要钻进低矮得必须匍匐前进的灌木丛或岩洞,时而又被塌方的土石或倒伏的枯树阻断,需要费力地翻越或绕行。路径本身也模糊不清,常常消失在厚厚的落叶层下或一片看起来毫无差别的乱石滩中,需要冯子安凭借敏锐的观察力和一点点运气,才能重新找到野兽留下的、诸如爪印、粪便、毛发挂在荆棘上等细微痕迹,继续追踪下去。
体力的消耗是惊人的。每一次攀爬、每一次钻越,都像是在从他们已经枯竭的身体里强行榨取最后一点能量。冯子安感到自己的意识开始出现间歇性的模糊,眼前的景物时而清晰,时而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浑浊的水波。胸口那股沉闷的疼痛已经变成了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刺痛,伴随着每一次心跳和呼吸,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扎刺着肺叶和心脏。左臂的伤口早已麻木,但整条胳膊沉重得不听使唤,只能勉强用来保持平衡。
石头的情况更是岌岌可危。长时间的跋涉和伤口感染,让他开始发低烧,脸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神时而涣散,时而因为疼痛而聚焦成一点锐利的光。他脚上的布条包扎早已被泥水和血水浸透、磨烂,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湿漉漉的血脚印,疼痛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机械地、麻木地跟着冯子安的背影,仿佛那是一盏在无边黑暗中唯一指引方向的、微弱而飘忽的灯火。
饥饿和干渴达到了新的顶峰。胃部的绞痛已经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令人虚脱的空洞感,伴随着阵阵恶心和眩晕。喉咙里像着了火,干得连吞咽唾沫(如果还有的话)都变成了一种酷刑。冯子安甚至产生过抓起一把潮湿的、带着腐味的泥土塞进嘴里的冲动,但残存的理智制止了他。石头则偷偷舔过沟壁上渗出的、带着土腥味的湿气,但那点水分根本无济于事。
更令人不安的,是对这条路径终点的未知,以及对可能遭遇野兽的恐惧。兽径上新鲜的爪印和粪便表明,不久前确有动物经过。是什么动物?狼?野猪?还是更危险的豹子或熊(虽然这一带罕见)?他们现在这副虚弱不堪的样子,哪怕遇到一只饥饿的狐狸,都可能成为对方的猎物。每一次钻入黑暗的灌木丛或岩隙,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握着手中的简陋武器(冯子安的匕首,石头的柴刀),浑身肌肉紧绷,准备迎接可能从黑暗中扑出来的袭击。
然而,除了自己制造出的声响和想象中的威胁,他们并没有真的遭遇大型野兽。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气味和动静,让敏感的动物提前避开了。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走了一个多时辰(或许更久,时间感已经彻底混乱),兽径开始明显向上倾斜,周围的沟壁也逐渐变矮、开阔。头顶的一线天光也变得明亮了一些。冯子安判断,他们可能正在接近沟壑的尽头,或者即将翻越一道山脊。
他示意石头停下,两人靠在一块背风的巨岩后,稍作喘息,同时观察前方的情况。从这里看去,兽径延伸向上,消失在一片茂密的、一人多高的枯黄蒿草和灌木丛后面。草丛后面是什么,看不清楚,但能感觉到有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带着更加凛冽的寒意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沟底腐殖质的、更加干燥的尘土气息。
那可能是塬面或者山脊另一侧的气息。
“快到头了。”冯子安低声说,声音干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穿过这片草丛,看看那边是什么。小心点,可能有哨兵。”
两人休息了片刻,攒起最后一点力气,拨开茂密得令人窒息的蒿草丛,小心翼翼地向前钻去。枯草坚硬带刺,划过皮肤,留下细密的血痕。草丛很深,仿佛没有尽头。他们只能压低身体,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在枯草的迷宫中艰难穿行。
就在他们即将钻出草丛的刹那,走在前面的冯子安猛地停下了脚步,同时向后做出了一个极其严厉的噤声手势!
石头立刻僵住,连呼吸都屏住了。
冯子安伏低身体,透过草丛最后一道稀疏的缝隙,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背阴的山坡。山坡向下延伸,连接着远处更加深邃的山谷。而就在山坡下方,距离他们藏身的草丛不到五十步的地方,赫然有着人工活动的痕迹!
那是几处用石头和泥土简单垒砌的、半地穴式的窝棚!窝棚很简陋,低矮得几乎贴在地上,上面覆盖着枯草和树枝作为伪装,不仔细看很难与周围环境区分开来。窝棚附近,散落着一些生活垃圾:破瓦罐、啃干净的骨头(似乎是兽骨)、熄灭已久的火堆灰烬,甚至……还有几件破烂的、辨不出颜色的衣物碎片!
更让冯子安心惊的是,他看到了人!不是一个,是三个!
三个人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如同鬼魅般,或坐或靠在窝棚旁边。他们手里拿着简陋的木棍或削尖的竹竿作为武器,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的状态看起来比冯子安和石头好不了多少,但显然在此地已经盘踞了有一段时间,并且保持着一定的组织和警惕性。
这不是孙殿英的兵!看他们的打扮、状态和这隐秘的营地,更像是……另一伙逃难至此、在此落脚藏身的流民!或者……是更早之前就啸聚在此的、真正意义上的“土匪”?
冯子安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刚出狼窝,又入虎穴?这些人是谁?是敌是友?如果他们发现自己和石头……
他迅速观察着那三个人的神态和营地的细节。营地位置极其隐蔽,处于背阴山坡的凹陷处,上方有突出的岩石遮挡,前方有茂密的蒿草丛作为屏障,若非沿着兽径误打误撞,极难发现。营地的规模不大,似乎就只有这三个窝棚和这几个人。他们看起来极度疲惫和戒备,但并没有孙殿英士兵那种训练有素的凶悍和整齐的装备。
是敌是友?难以判断。乱世之中,为了生存,陌生人之间往往充满猜忌和敌意。这些人可能会把他们当成孙殿英的探子,或者当成送上门的“肥羊”(虽然他们身上除了那个油纸包别无长物),甚至……当成食物?
冯子安的大脑飞速权衡着。悄悄退走?原路返回沟壑,风险同样巨大,而且他们可能没有体力再寻找另一条路了。尝试接触?风险同样极高,可能立刻引发冲突。
就在他犹豫不决之际,窝棚那边忽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压抑的咳嗽声。其中一个靠在窝棚边的、看起来年纪稍大的人,佝偻着背,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好半天才平复,然后虚弱地对旁边一个年轻人说了句什么,声音很低,听不清楚。
那年轻人点了点头,站起身,拿起一个破瓦罐,朝着山坡下一条更小的、似乎是通往水源的路径走去。
机会!营地暂时只剩下两个人,而且其中一个还在病中!
冯子安当机立断。他回头,用极低的声音对石头说:“待在这里,别动,别出声。我过去试试。如果情况不对,你立刻往回跑,别管我。”
“少爷!”石头急了,想拉住他。
“听话!”冯子安眼神严厉,不容置疑。他将怀里的油纸包又按了按,确保藏好,然后深吸一口气,将匕首藏在袖中,缓缓地、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威胁地,从蒿草丛中走了出来。
他的突然出现,立刻引起了窝棚边那两个人的高度警觉!那个病中的老者猛地坐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射出锐利而警惕的光芒。另一个看起来年轻些、手里握着一根削尖木棍的汉子,则“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木棍尖端对准了冯子安,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充满敌意的喝问:
“谁?!站住!再往前走老子捅死你!”
【三】
窝棚前的空气瞬间凝固了。病中老者和年轻汉子死死盯着这个从草丛中突然冒出的、同样狼狈不堪的不速之客,眼神里充满了惊疑、警惕和毫不掩饰的敌意。年轻汉子手中的尖木棍微微颤抖着,显示着他内心的紧张,但指向冯子安的姿势却异常坚定。
冯子安在距离他们约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高高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恶意。他强迫自己脸上挤出一丝尽量平和、甚至带着点讨好的、虚弱的笑容,尽管这笑容在他满是血污和泥垢的脸上显得格外怪异和勉强。
“两位……好汉,莫动手,莫动手……”冯子安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和极度疲惫后的颤抖,“我不是兵……也不是探子……我是塬上逃难的人,跟家人走散了,在山里迷了路……又饿又冷……看到这里有烟火气,想来……讨口热水,指条明路……”
他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观察着两人的反应。病中老者眉头紧锁,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冯子安,目光在他虽然破烂但质地不同的衣衫、还算清秀(尽管脏污)的面容、以及那与普通饥民不太相符的气质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的怀疑并未减少。年轻汉子则更直接,厉声道:“逃难的?骗鬼呢!这荒山野岭,孙殿英的兵围得跟铁桶似的,你能钻进来?说!是不是孙殿英派来的细作?!”
“不是!真不是!”冯子安连忙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急切,“我是……是从‘鬼见愁’那边的崖底下,顺着一条野兽走的小路,好不容易才摸上来的……差点死在里面……”他半真半假地描述着自己的经历,重点突出“鬼见愁”的险恶和自己的狼狈,试图博取同为逃难者的同情。
“鬼见愁?”病中老者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痰音,“你能从‘鬼见愁’底下爬上来?”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审视和不可思议。
“千真万确!”冯子安指着自己身上被荆棘划破、被岩石擦伤的痕迹,还有额头尚未完全凝结的血痂,“您看我这身伤……还有,我还有个兄弟,在后面草丛里,他脚伤了,走不动了……”他适时地抛出了石头的存在,既是增加可信度,也是试探对方的反应。
果然,听到还有一个人,年轻汉子更加紧张了,木棍握得更紧,目光警惕地扫向冯子安身后的蒿草丛。病中老者则沉吟不语,浑浊的眼睛在冯子安脸上来回扫视,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气氛依旧紧绷,但至少没有立刻动手。冯子安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刻。他必须进一步获取对方的信任,或者至少降低敌意。
他慢慢地、极其小心地将手伸向怀里(这个动作让年轻汉子立刻绷紧了身体),但不是去掏武器,而是摸索着,最终掏出了一小块……黑乎乎的、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渣。这是之前藏在贴身衣服夹层里的最后一点食物,一直没舍得吃,此刻成了他证明自己“逃难者”身份和表达“诚意”的道具。
“两位好汉……我们……我们真的没别的意思……”冯子安将那块小小的饼渣托在掌心,向前递了递,脸上露出苦涩和无奈,“就这点吃的了……都给您……只求……给口热水,告诉我北山废窑区怎么走……我听说那里……有咱们逃难的人聚着……”
“北山废窑区?”年轻汉子和病中老者几乎同时出声,语气里充满了惊讶和更深的警惕。
“你去那儿干什么?”病中老者盯着冯子安,缓缓问道,“那里……现在可去不得。孙殿英的人把山都围了,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进不去。你去,是送死。”
冯子安心中一动。听这老者的口气,他似乎对北山的情况有所了解,而且语气里并没有对废窑区里的人的明显敌意,反而带着一种同病相怜的意味。
“我……我有个亲戚可能在里面……”冯子安继续编造理由,表情恳切,“不管怎么样,总得去找找看……就算死,也得死个明白。求老丈……指条路,或者……告诉我怎么避开那些哨兵?”
病中老者沉默了,目光在冯子安脸上和那块微不足道的饼渣之间来回移动。年轻汉子似乎想说什么,被老者用眼神制止了。
过了好一会儿,病中老者才缓缓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而苍凉,仿佛承载着无尽的苦难和无奈。“这世道……都不容易。”他摆了摆手,示意年轻汉子把木棍放下一点,“娃子,看你也不像撒谎的人。能从那‘鬼见愁’爬上来,是条汉子。过来吧,这边有点热水,虽然不多了。”
冯子安心中一喜,但脸上不敢表露太多,只是连声道谢,慢慢走上前,同时回头朝着草丛方向低喊了一声:“石头,出来吧,没事了。”
石头迟疑着,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冯子安身边,同样警惕地看着对面的两人。
年轻汉子看到石头那副凄惨的模样(尤其是血肉模糊的脚),眼中的敌意又消散了一些,嘟囔了一句:“还真有个伴儿……”
病中老者让冯子安和石头在火堆(只剩一点余烬)旁坐下,然后从窝棚里拿出一个破旧的、缺了口的陶罐,里面还有小半罐早已凉透的、浑浊的“水”(可能是雪水或收集的雨水)。他让年轻汉子将陶罐放在还有余热的灰烬上温着。
“热水没有,将就喝点温的吧。”病中老者咳嗽了两声,“吃的……我们也没有了。这山里的老鼠、草根,都快被我们刨光了。”
冯子安和石头也不客气,轮流小心地喝了几口那温吞吞的、带着土腥味的浑水。尽管水质低劣,但对于干渴到极致的他们来说,已是甘露。那块饼渣,冯子安坚持分给了病中老者和年轻汉子一半,自己只留了一小点,和石头分食了。这点食物微不足道,但在此刻,却是一种重要的、建立初步信任的仪式。
喝了水,吃了点东西,身体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点。冯子安趁机问道:“老丈,您刚才说北山废窑区去不得……您对那边的情况,知道多少?”
病中老者靠在窝棚边,眼神望向北山的方向,幽幽道:“知道的不多,但总比你们清楚些。我们几个,原本也是塬上逃出来的,早你们一些时候到了这附近,想进山躲躲,结果发现路都被孙殿英的兵卡死了。废窑区里确实聚了些人,听说领头的是个姓冯的少爷,带着人跟孙殿英干过一仗,杀了些兵,现在被死死围在山上了。孙殿英下了狠心,要困死他们。我们在外围偷偷观察过,围山的兵不少,明哨暗哨一大堆,还有骑兵巡逻。想进去……难。”
姓冯的少爷……冯子安心头一震,果然,消息已经传开了。
“那……里面的人,现在怎么样?粮食和水……”石头忍不住插嘴问道。
病中老者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能怎么样?被围了这么多天,缺粮少水是肯定的。我们隔得远,看不真切,但前几天晚上,看到山里升起过求救的烟火,后来又没了动静……怕是……”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情况很不乐观。
冯子安的心猛地揪紧了。求救烟火?后来没动静了?是绝望了?还是发生了更可怕的事情?张铁匠那“抽签”的提议,老王头的怒吼,陈三叔绝望的眼神……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过。时间,真的不多了!
“老丈,您知道有什么小路,或者隐蔽的路线,能绕过那些哨兵,靠近废窑区吗?哪怕只是靠近一点也好!”冯子安急切地问。
病中老者沉吟了一下,指着山坡下方那条更小的、刚才那个年轻人去打水的路径:“从那条路下去,走到头,是一个很小的山坳,那里有一处很小的渗水泉眼,我们就是靠那点水活着的。从那个山坳再往东,翻过一道很矮的山梁,能看到废窑区所在的那片山的背面。那里地势险,哨兵少,但也更难走,几乎是悬崖。而且,就算到了山背面,怎么进到废窑区里面,我们也不知道。”
山背面!冯子安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或许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切入点了!虽然同样是险路,但至少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和目标!
“多谢老丈指点!”冯子安郑重地抱了抱拳,“不知老丈如何称呼?今日援手之恩,冯……在下铭记在心,日后若有……”
“行了行了,”病中老者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脸上露出疲惫而苦涩的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记这些有什么用。我姓胡,以前是个走方的郎中,现在……就是个等死的老骨头。他叫二嘎,是我半路捡的。”他指了指那个年轻汉子。
“胡老丈,二嘎兄弟。”冯子安再次道谢,然后看了看天色,“时间紧迫,我们就不多叨扰了。这就去您说的那个山坳看看。”
胡老丈点了点头,也没挽留,只是叹了口气:“去吧,小心点。这世道,能活一个是一个。”
冯子安和石头起身,对着胡老丈和二嘎再次鞠了一躬,然后转身,朝着那条通往山坳的小径走去。
身后,胡老丈幽幽的声音传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告诫他们:“记住……山里不光有孙殿英的兵……还有……别的东西……夜里,千万别生火,别弄出大动静……”
别的东西?冯子安脚步一顿,回头看了一眼。胡老丈已经重新靠回窝棚边,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呓语。
冯子安心头泛起一丝寒意,但他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然后和石头一起,消失在了小径的拐弯处。
希望,似乎又近了一步。但前路,依旧被浓重的迷雾和未知的危险所笼罩。胡老丈最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像一片阴影,投在了他们刚刚燃起一丝希望的心头。
暗流,在这片被围困的山区之下,汹涌不息。
【作者简介】胡成智,甘肃会宁县刘寨人。中国作协会员,北京汉墨书画院高级院士。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投身文学创作,现任都市头条编辑。《丛书》杂志社副主编。认证作家。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大专预科班学习,并于作家进修班深造。七律《咏寒门志士·三首》荣获第五届“汉墨风雅兰亭杯”全国诗词文化大赛榜眼奖。同时有二十多篇诗词荣获专家评审金奖,其军人题材诗词《郭养峰素怀》荣获全国第一届“战歌嘹亮-军魂永驻文学奖”一等奖;代表作《盲途疾行》荣获全国第十五届“墨海云帆杯”文学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金兰走西》在全国二十四家文艺单位联合举办的“春笋杯”文学评奖中获得一等奖。“2024——2025年荣获《中国艺术家》杂志社年度优秀作者称号”荣誉证书!
早期诗词作品多见于“歆竹苑文学网”,代表作包括《青山不碍白云飞》《故园赋》《影畔》《磁场》《江山咏怀十首》《尘寰感怀十四韵》《浮生不词》《群居赋》《觉醒之光》《诚实之罪》《盲途疾行》《文明孤途赋》等。近年来,先后出版《胡成智文集》【诗词篇】【小说篇】三部曲及《胡成智文集【地理篇】》三部曲。其长篇小说创作涵盖《山狐泪》《独魂记》《麦田里的沉默》《尘缘债海录》《闭聪录》《三界因果录》《般若红尘录》《佛心石》《松树沟的教书人》《向阳而生》《静水深流》《尘缘未央》《风水宝鉴》《逆行者》《黄土深处的回响》《经纬沧桑》《青蝉志异》《荒冢野史》《青峦血》《乡土之上》《素心笺》《逆流而上》《残霜刃》《山医》《翠峦烟雨录》《血秧》《地脉藏龙》《北辰星墟录》《九星龙脉诀》《三合缘》《无相剑诀》《青峰狐缘》《云台山寺传奇》《青娥听法录》《九渊重光录》《明光剑影录》《与自己的休战书》《看开的快乐》《青山锋芒》《无处安放的青春》《归园蜜语》《听雨居》《山中人》《山与海的对话》《乡村的饭香》《稻草》《轻描淡写》《香魂蝶魄录》《云岭茶香》《山岚深处的约定》《青山依旧锁情深》《青山遮不住》《云雾深处的誓言》《山茶谣》《青山几万重》《溪山烟雨录》《黄土魂》《锈钉记》《荒山泪》《残影碑》《沧海横流》《山鬼》《千秋山河鉴》《无锋之怒》《天命箴言录》《破相思》《碧落红尘》《无待神帝》《明月孤刀》《灵台照影录》《荒原之恋》《雾隐相思佩》《孤灯断剑录》《龙脉诡谭》《云梦相思骨》《山河龙隐录》《乾坤返气录》《痣命天机》《千峰辞》《幽冥山缘录》《明月孤鸿》《龙渊剑影》《荒岭残灯录》《天衍道行》《灵渊觉行》《悟光神域》《天命裁缝铺》《剑匣里的心跳》《玉碎京华》《九转星穹诀》《心相山海》《星陨幽冥录》《九霄龙吟传》《天咒秘玄录》《璇玑血》《玉阙恩仇录》《一句顶半生》系列二十六部,以及《济公逍遥遊》系列三十部。长篇小说总创作量达三百余部,作品总数一万余篇,目前大部分仍在整理陆续发表中。
自八十年代后期,又长期致力于周易八卦的预测应用,并深入钻研地理风水的理论与实践。近三十年来,撰有《山地风水辨疏》《平洋要旨》《六十透地龙分金秘旨》等六部地理专著,均收录于《胡成智文集【地理篇】》。该文集属内部资料,未完全公开,部分地理著述正逐步于网络平台发布。


